公墓之家

　　“景水缘，还愣着做什么？”只见一中年女人趟着怒气走来。她个子不高，身材微微发福，但细观其面貌，可见徐娘半老却不褪的风采。她穿着一套与年纪极为不符的青红相间连衫旋裙和白底绣花鞋。这一身行头活像上世纪的，不过我这一路上倒是看惯了这种装配。

　　女人正好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我，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很复杂的感情。是啊，哪个女人受得了带着丈夫的私生女去坟地看他。

　　“红倩和红晴已经拜过了，现在到你了。”她说完瞪了我一眼，转身便走开了。

　　我从一棵松树的阴凉中缓缓地站起身来，把刚才揪下掰断的松针拍掉，朝着刚才女人带着她的两个女儿祭拜的地方走去。我心中暗叹，终于快熬到结束了。这鬼天气热的要命，跟个大蒸笼似的，还来祭祖！别说老祖宗了，就算是生祖宗来了都得变成熟的。最要命的还是，这年头就连祭祖还要排队！鬼知道当我从清凉的甚至要加衣服的早晨被叫醒并且跟着队伍从十几里地外拖拖拉拉地排到下午时心里的绝望。

　　听说景家历史挺悠久的，而且以前好像还是什么大门大户，规矩多得很——这点平常我就体验的够多了。可没想到这上坟的规矩还更多，要从高辈分的亡者起拜，也要辈分高的作为领拜人先拜，直到拜到与领拜人的平辈亡者，再由次辈的领拜人带着平辈的、小辈的继续拜，直到拜完最后一座坟。

　　好巧不巧，这最后几座坟才轮到我未曾谋面的死鬼爹。

　　我这一路上就看着我那俩后姐跟一堆堂姐表姐什么的还真是一路从头拜到尾，就那么回头一看，呵，这拐着弯的坟地都出去十几里地了。

　　终于走到了他的坟前，碑上刻着“景显和”三个字，没有照片，也没有立碑人。

　　其实我对这人的感情也挺复杂的。在我还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之前我也曾把他往好了想过。当年他丢下我娘和刚出生的我一声不吭地就跑路了，我娘也一直不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想着没准他在回家的路上让车给撞死在哪个山沟沟里了，或者让劫匪给抢完钱灭口了，这才不回来的。后来知道这人还有家有业、有妻有子，两个女儿比我岁数还大，一个儿子岁数比我岁数还小，这才看透这男人就是个鸟人的本质。

　　我在他的坟头站了一会儿，看四周稀稀拉拉地站了几个人，不过她们此时没有看我。我趁着机会，蹲着给他插了几根香，就假装拜过了吧。反正我可不想给他跟他那群祖宗磕劳什子的头。幸亏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不过还是被那两个狗屁家主勒令来拜这狗爹，否则要像那俩姐似的给这帮祖宗跪完全程，我就算做不到半夜过来把骨灰都给扬了，也恨不得在坟头多啐几口痰。

　　离开的时候，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看的不是“景显和”的坟，而是最后一座坟。

　　按理说他应该是最新死的一个男人了，可能跟我还算平辈，不过我倒是没听过他的名字。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他是男人，那当然是——景家的墓地从来只埋男人。

　　等回到我住的那个小屋时，天已经黑了。门口的灯开着，远看有一个人正坐在门槛上。

　　我还未走近，就听见她嚷嚷起来，“尹水缘，你怎么才回来啊，蜗牛都比你先爬回来了。”

　　是了，“尹水缘”才是我过去十几年里用到的名字。

　　“哪里有蜗牛？”我低下头看了看地面。

　　我还什么都没看清楚呢，就被她扯起来，拽着袖子往屋里面走。

　　这一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从外面看破破烂烂的，活像一个危房。哎，不对，这就是一座危房嘛。一楼是一个废弃的阶梯室，原本是给佣人聚一块儿安排事儿用的，后来里面死了人，就给废弃了。二楼才是我住的地方。

　　话说这可真是捡到宝了，活了十几年我还是第一次自己住独栋。虽然听说二楼也死过人，但是，但是这可是一个独栋小楼哇。

　　“你这里倒是清静，要不是死过人，指不定多少人跟你抢呢。”景月走在前面，我才看清她手里还拿着个布袋子。

　　“黑灯瞎火的，别乱说。”我无奈道。这位按理说是我的堂姐，是我们这辈岁数比较大的姐姐，平常算是“领头人”一般的存在。也是为数不多肯跟我说几句话的人。

　　我掏出钥匙打开门，随即又开了灯。景月跟着走进来，把袋子往桌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了个西瓜，上面还附着一层水。我走过去上手摸了两下，还冒着凉，应该是从大院后面的井里刚捞上来的。

　　正好景月又从厨房拿刀回来，她现在都快比我还熟悉屋里的构造了。

　　她一边切瓜一边说：“你今天没祭拜三叔？”

　　“拜了呀，插了一把香在那儿呢，香灰都溢出香炉子了。”我挑了一块儿瓜心来啃。

　　“瞎说，你平日那么讨厌三叔，怎么可能拜他。”

　　我一边吃瓜一边摇了摇头。

　　见我不回话，她叹气道：“五婶子看到了，她说你就往那里直挺挺地一站，跟块儿木头似的，根本就没祭拜。你也知道，她那嘴就跟大喇叭的，隔壁大黄摇两下尾巴她都能跟蹦豆子似的和她那群老姐妹胡咧咧半天。这不，我才回来没多久，就见着她跟人在大榕树下面说你呢。”

　　“她想说就说去呗，反正她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再说了我都没着急呢，你倒是成天瞎操心。”我继续吃瓜。

　　“诶，不是，这还成了我瞎操心？你也不想想，万一让她们那群听风就是雨的出去胡说，到时候传到家主耳朵里，那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景月看上去很担心，这也让我疑惑起来。我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也仅仅见到了家主两次。一次是我到这里刚醒来时，二家主跟我讲了具体情况，并且安排了我的去处。另外一次就是三天前安排祭祖时，远远地看到大家主在跟几个年长的安排任务。

　　“景月，你见过家主真正的样子吗？”说来也奇怪，明明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带着面具，身穿长衫长袍，可当时总是想不起来奇怪这回事，总是过了好久之后才意识到他们的这副打扮很怪。

　　景月摇了摇头，正色道：“没有。从来没有人见过家主真正的样子。”她接过我递给她的一块瓜，继续说，“或许太奶奶和奶奶她们那一辈的人见过吧，不过恐怕她们也不知道如今的家主是谁。”

　　我很困惑，什么叫“见过但却不知道是谁”。

　　景月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像四周张望一下，靠近我悄声说道，“其实这也是我偶然从太奶奶那里听到的，据说景家最后一批的男人都在十年前出去了，不过回来的就剩下两个人了。剩下的两个就是现在的家主，不过他们成为家主后，就带上了面具，穿上了那一身衣服。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了，除非——”

　　“除非什么？”

　　“景月，就知道你又跑到这儿来了，赶紧给我回去。”外面一个声音吵嚷着，吓了我们一跳。

　　“我妈来了，我先走了。”

　　“哎，你还没说完。”

　　“算了算了，下次的，下次的啊。”说着，景月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我把她送到门口，看到了门口火气挺大的景月她妈，是景显和他大哥的夫人。她看着景月朝我挥手，给了我个白眼。

　　我看了看天，月亮正当空，云彩像鱼鳞一样包围在周际，是个晴朗的月夜。

　　于是转身回我的二楼小平层。

　　屋里的家具有点旧，坏了的地方我也心灵手巧地能修一修，不过凑合着用还挺不错的。

　　我收拾了桌上的瓜皮，这才突然想起自己一天都没吃东西了，除了刚才景月带来的几只瓜。从厨房门口的柜子里翻了一会儿，终于从一堆塑料袋子里翻出一代刚刚过期的泡面。心想着，还是凑合着再来两口吧。拿了个小钢盆就着半温不热的水给面泡了。

　　这二楼还算宽敞，客厅和厨房都是连在一起的，原本连在一起的还有卧室，不过被我用隔板和窗帘隔开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吃饱喝足后躺在床上，月亮从窗帘不严实的一角偷溜进来，我不耐困意，渐渐会周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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