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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松风阁副楼,琴魁翠微所住的甲等卧房内。
榻前紫金博山炉浮着青烟袅袅,里头燃着楼里为应付那些难缠女恩客而专门调制的迷香,帐幔层叠后的红木绣榻之上,则躺着一名似是陷入昏迷的黑衣人。
男人面上覆着半幅银面具,下半张脸露出一方苍白薄唇与棱角锋利而精致的下颌,宽肩窄腰身形颀长,一见便知,定是英武俊朗之人。
然此刻,却见他一身黑衣破败褴褛,遍身血污刀伤,伤口处血肉外翻黏连着泥尘碎布,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连接主副两楼的木质连廊上,松风阁掌事大步往翠微房间而去,满脸恨铁不成钢,“我就说啊,好端端的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敢叫圣女等你?好死不死,袖子上这么大一块血迹还叫人看到!”
“你方才说什么?那不是你的血?”
掌事边走边回头剜了身后的翠微一眼,“你现在可是长本事了啊,还学会藏人了?!”
翠微连忙抬手作揖讨饶,不敢再多隐瞒,“掌事容禀,昨夜那人浑身是血地破窗而入,一把带血长剑架在奴婢脖子上,冷言威胁不得声张,奴婢当时半条命都吓没了……谁知天亮后,这人却像是因伤重而昏了过去,奴婢燃上迷香又候了片刻方敢离开,这才误了面见圣女的时辰,望掌事恕罪……”
掌事脚步一停,蹙眉回头,“居然有这等事?那你方才同我面见圣女之前为何不告知于我?”
翠微突然语塞。
——如何能向掌事说得出口,是当时将黑衣人弄到榻上时衣物下肌肉那紧实有力的手感,还有揭开对方银面具时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叫他一时鬼迷了心窍、心生了不舍,这才没有告知?
且那人长得那般像圣女府的那位家令……
若是叫掌事知晓,圣女恰巧此时又身在松风阁,难保掌事不会趁势借花献佛,将人顺手送出。
见他支支吾吾,掌事眯起眼,沉声警告道,“翠微,怠慢冲撞圣女之罪,可大可小,且你应知,‘四魁’这一位置,楼里多少人抢破脑袋都想坐,也并非非你不可。”
翠微一听,立时惶急,“掌事息怒!非是奴婢有意隐瞒,实是那人容貌生得太过俊朗,奴婢、奴婢一时被那张脸迷了心窍,才……”
未等他说完,掌事已然转回身,快步向前,似是来了兴趣,“哦?当真容貌上等?”
翠微点头不迭地追上,“天人之姿!且……肖似圣女府那位备受圣女爱重的家令沅芷,容貌之盛,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倒是奇了……”掌事不由沉吟,“咱们帕夏城内容貌出众的诸位世家公子,此前你随阁里乐师去各个府上给夫人们献艺时,也都是见过的,不知此人又是何身份?”
嘴上虽迟疑,掌事心头的算盘却打得噼啪响。
圣女风流无拘,人只要生得好,性子也合了她意,哪怕罪臣奴籍之身,琴师画工之流,不忌男女,不论身份,不问来处,悉数收归府中为宠,且出手豪阔,兴致高时一掷千金的事也不是没有。
眼下云峤已定,若能再奉上一人哄她高兴了……岂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思及此,他脚下步伐都甚感轻快。
眼见着不远处便是翠微房间,身后却传来阁中侍女匆匆追来的脚步与疾呼,“掌事!掌事!天雨圣女不豫,銮驾已准备回府,此刻圣女带着云峤一行人已经快出主阁了,掌事可要前去相送?”
“什么?”
掌事猛地回身,又侧头透过三步外的连廊木窗向外看去。
窗外一片风雨混沌,松风阁前的圣女府兵与五彩华锦鸾车已然整队完毕,十二名着秋香色窄袖小褂的仆婢们分道两排,手撑朱红油纸伞,自车辇处列队至松风阁门口,已是恭候圣女起驾回程的仪仗。
掌事猛得一跺脚,暗恨不巧。
他怎么就给忘了,这位殿下素来厌恶下雨,但凡雨天必不出府,即便出了府也必即刻打道回程。
然若等圣女回府,下次再驾临松风阁也不知是几时,若将那人献至圣女府上,势必绕不开家令沅芷,故而若要献人……最好的机会,只有眼下。
“我先前去拦住圣女。”
掌事回身亟亟欲返往主楼,一边疾声对翠微吩咐道,“你且速速回去将那人收拾妥当,待我将圣女领来。这次万不可再出差错,明白了吗?”
翠微愣在原地看着掌事小跑着远去,与此同时,不远处翠微房内的软罗绣榻之上,本应重伤昏迷着的黑衣男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尽管眸中疲色深浓,那双眼却依旧深邃清明,如静夜下的无波清潭,丝毫不见慌乱。
但见他勉力支撑着从榻上起身,跌跌撞撞扑到梳妆台前,卸下银面具,拿起案上的胭脂水粉便往脸上一通胡抹。
不到片刻,他的脸上便泛起成片可怖的红色斑疹肿疮,似是过敏,又似是中毒,再看不出半分原本那俊逸无双的模样。
——如今的她不似当年的她,倘若当真不巧落入她手……总归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黑衣人平静地看了眼对面镜中自己那张毁容般的脸,继续凝神听着屋外廊上的动静。
翠微渐近的脚步声已然逼近门外。
黑衣人抬眸瞥了眼房梁,现下他已无力再跃上去,而若藏在其他地方,很快便会被找到。
心念电转间,他转身推开雕花木窗。
楼外天幕昏沉雨凄风咽,毗邻松风阁副楼的后街本就僻静,如今整条长街上更是空寂无人,只剩对街门窗半掩的水粉铺子檐下挂着零星几盏红绸灯笼,火光微弱伶仃地飘摇在这无边雨暮之中。
——副楼有四层之高,街宽未及两丈,或可先跃至对街铺面两层高的屋梁之上,以作缓冲。
外间门扉被推开的声音传来,黑衣人心下稍一盘算,便果决地攀上窗沿,蓄力纵身一跃,却不料肋下断骨处骤然一刺痛,在仅距对街屋顶不到两尺之遥,气力顿乏无继,如折翼飞鸟般自半空直直坠落到了地上。
推门入房后的翠微看着灌风大敞的窗扉,心下一紧,三两步奔至窗前向外探头望去,果不其然见到下方街面上有一黑衣人影,狼狈匍倒在一片泥泞风雨里,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翠微咬了咬牙。
自这般高处坠落已不知是死是活,若真将圣女引来,却发现人已难救……
今日他已惹得圣驾不愉,再有闪失,好不容易挣来的“四魁”之位断然难保。
翠微毫无犹豫地转身,小跑着奔向主楼。
——此刻与其下去救人,不如先赶去拦住掌事,先行断了此间的节外生枝,方是上策。
而另一边,松风阁掌事堪堪追上了欲上车辇的阿依夏木。
“殿下留步!殿下请留步!”
一只脚踏着马凳、正欲提裙上辇的阿依夏木闻声蹙眉回头。
松风阁掌事上气不接下气奔至她跟前,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跟在她身后为她细心提着后裙摆的沅芷,又目光闪烁地看向她,“殿下留步,小的、小的有急要之事欲单独向殿下禀报,可否斗胆请殿下稍事屏退左右?”
阿依夏木眉梢微挑,一时不知这掌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略一思量后移目看向沅芷,微微颔首。
沅芷接到她的目光,心领神会,上前将手中宽大的缃色裙摆理顺后放置于马车前室的舆门前,拱手恭顺一礼后,便顺着两侧仆婢撑伞而成的夹道,拢袖退回至一丈外的松风阁大门前,与正等着上后一辆马车、此刻对眼前情况一脸莫名的云峤一行人站到了一处。
阿依夏木踩在马凳上,居高临下看着掌事,淡淡道,“说吧,何事?”
掌事又凑上前半步,才小声说了两句,身后大门处又遥遥传来翠微的疾呼,“掌事!掌事不好了出事了!”
翠微奔至门前,看着掌事已然是将话诉与了圣女,心知情形再难挽回,倒不如索性于此据实以告,免了圣女此番白跑一趟,省得届时再迁怒于他。
在一群人莫名的目光中,翠微沿着朱红伞道快步行至圣女与掌事面前,深深躬下身去,语带惶恐地告罪道,“回禀殿下,回禀掌事,翠微赶到房中时,那人已自奴婢屋中的窗口跃下,如今躺在松风阁后街的大雨里,恐……生死难料。”
此时的松风阁后街,仍是空无一人的凄冷寂寥。
黑衣人匍匐卧倒在满地冰冷泥泞中,暗红浓稠的血自各处伤口汩汩涌出,顺着雨水蜿蜒散流一地,仿佛暗夜大地上浇灌出一朵颓败衰诡的血色莲花。
深秋的雨寒意沁骨,四肢已然痛极至麻木无感,脏腑内却剧痛而灼热,他心知,这已是气血虚竭、风邪入体的危急之兆。
水粉铺子的店家似是被自家门前重物坠落的巨响所惊扰,淅淅索索地掀开了门板一角,却又似被门前可怖的景象所慑,立即又重重掩上了门。
又一刻过去,无人问津。
心底一声长叹,意识也行将模糊,连由远及近奔来的匆匆脚步声,都已然听不大分明。
陷入昏迷前,鼻间竟隐有似曾相识的桂花香气浮动。
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微微睁开眼。
但见身侧咫尺的视野里,隐约有描着金线云纹的缃妃色裙摆翩跹而过,依稀又有人小跑上前,诚惶诚恐地唤她——
“圣女殿下”。
是她……
意识行将彻底消失的倦惫尽处,他隐约又回到了六年前,南楚汨水河畔的那间小木屋。
木屋后,成片的九龙胭脂桂开得浓烈。
桂树下,篝火前,有少女容颜如月,额前一轮青月玉璧潋滟着荧荧火光,故作惊讶的眼眸如月牙弯弯,对着他笑得调侃又狡黠——
“咦?你怎么还没走呀?
难不成……
你是舍不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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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
算是一个男主出场的引子跟上一章的收尾过渡章。重点剧情在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