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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我痴,我笑你傻
宫灯映照在潮湿的石砖上,前些日子北朝宫内不知为何下了场大雨,淅淅沥沥不曾停息,那雨声绵密,嘈杂又恼人。
这个时节,本该是桂花开放的时候,因着这一场无明之雨迟迟不开,皇帝又素喜桂花糕这种甜腻的糕点,为此愁坏了宫内的御厨,三天两头站在那赤红的宫墙下盼着那桂花早日开放。
现在,已是三更天,雨还未停,本该归于寂静的牢狱却传来一阵突兀的脚步声。那来人身着玄色蟒袍,眉眼被发丝遮住,但周身却难掩戾气,他的身上仿佛泛着血腥气,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决然不是什么正道人物。
——可这是北朝第十一任皇帝,封元曦。
他身后乌乌压压跟着一群朝中大臣,身旁的侍卫撑着伞,不知道哪个宫里的太监喊了一声,刺耳的声音回荡在雨里慢慢消散,“皇上驾到!”
那狱官们听见,齐齐行礼。封元曦轻轻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自己径直走向牢狱深处。
北朝的牢狱中泛着一股寒气,凝结着无数枉死的冤魂和千年不化的阴冷,直冲人命门。后面的大臣不少已经被这寒气刺激的打颤,封元曦只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踩在满是青苔的石砖路上继续往里走。
在最里面的一间狱中,坐着一位喝的酩酊大醉的女子,她像是看不见来人一般,自顾自趴在一张小破木桌上,干裂的嘴嘟嘟囔囔着什么,手中的酒壶半垂在地上,上好的桃花酿洒了一地。
许是听见有人走来,女子半寐半醒的睁开眼,眼神迷离涣散的盯着那人,无人敢命她起身行礼,大臣们低头的低头,回避的回避,总归不敢正视这两位之间的交锋。
都说这狱中的五公主素来与封元曦不合,可眼下,女子只是伸手抓了个虚影,“……是阿起吗?阿起,天凉了,阿姊不是告诉过你吗……要添衣服…阿起,阿起?”
封元曦,封起。很久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他本就不是中原人,他是北隋送来的质子,是一枚棋。
众人心知肚明。
可皇室无人啊,谁敢继位?北朝虽然忠臣多,可毕竟眼下没有更好的抉择,原是太后一脉的势力早都被君止提前派遣去了各自的封地,可,天高水远也拦不住野心昭昭。而封元曦自小与皇子皇孙们一同长大,无论政治谋略还是杀伐果断都不逊色于其他人,扶持他上位也是无奈之举。
至于五公主锒铛入狱,罢,当年宫里的事,也不是他们等可以评判的。忠臣,忠于的是国家,是百姓,而不只是忠于一人。
封起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转身面向身后的大臣,“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无人敢回应。让皇帝自己留在这狱中确实是不怎么合规矩。
“主子,我从门外守着,各位大人,请吧。”
一直站在封起身边的暗卫突然开口说话,封起点点头算是默认。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喝的烂醉的女子,他希望自己能生出些厌恶的情感来——可他做不到。这位曾经是引领他走向光明的人,多多少少还有三分儿时情谊在。
“君止,不用装了,起来吧。”
他太熟悉君止了,知道她的一颦一笑代表什么,可以轻而易举拆穿她的谎言,可唯独看不破君止置身红尘中的想法。
他的这位五姐是北朝“七圣”之一,不论兵法谋略,只是棋场纵横便可杀绝一世之人,更不用说被朝中大臣公认的治国大典“四册”中就有她的观点。
这种聪明人似乎都活得不长,君止现在也就三十多,头发全白了,眼睛也有点瞎了,她嗜酒如命,心脏不好,又在这孤冷的狱中蹲了数把月,身子骨早就废了。
“封起。谈谈吧。”
如今能这么清醒的和他对话,也算是一种本事吧。
一瞬间,君止眼神晦暗了,又清明了,全然不像一个喝醉的酒鬼。她歪了歪头,伸出右手拾起落在地上的酒壶,又晃晃悠悠的走到石凳前坐下,“阿起,说吧,趁现在我们还能心平气和地交谈,再不说,可就真的没机会了。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阿姊的,只是,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这个世道流言蜚语那么多,想必你也听了不少传闻…唉,阿姊不想瞒着你,问吧。问完了,咱们这一起喝茶下棋的情分,就真的尽了。”
封起藏在衣袖下面的拳头握紧了几分,他现在真的猜不透那人在想什么,她的眼睛,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真的,又好像都是假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君止能亲口给他一个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明王。”
君止并不惊讶,她无所谓的打了个哈欠,一猜就能猜到,这小子第一个问的肯定是这个问题。那么,针对这个答案,她连腹稿都已经打了好多遍了,“阿起啊,在这宫里头,你得看明白。王车易位虽与我无关,可这九五至尊的位子,也不是谁都能坐的。太子被太后干掉,无非就是想让明王当皇帝,君铭他,可以是个好将军,却总归不会是个好皇帝,我杀他,自然有为天下苍生的道理。”
“可你是明王妃!”
封起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君铭和君止两个人,一个给了他新生,一个带他走向了光明,他从始至终都把两人当成家人。在太后宣布为君铭封王迎娶君止时,他是真心为两人感到高兴。
那日谁又能料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唉,”君止叹了口气,这傻小子真当她和君铭是一路人似的,“我们之间本就是□□势所迫的联姻,谈何感情,太后要动太子,一定要先把我这些个太子势力挨个拔除,你也知道……你是知道的。”
“……”
“阿起,我知道你现在没办法理解,我也不祈求你能理解什么。”君止别过头去,她是个生性温和的人,从来不强求什么,她没有很爱的人,也没有特别疯狂的执念,面对仇人她也无所谓,说直白些只是消极遁世罢了,“阿起,你知道的,阿姊怕疼,君铭他一向夸赞你的剑法一剑封喉…麻烦,请你的刀快一些。”
牢狱漏雨,一滴一滴砸在北朝狱里孤冷的石砖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两人都没有再交流,可能吧,很多事情总是伴随着说不出口的悔恨消失在历史当中,可能会后悔吧,也可能会释然吧,无所谓。
突然,君止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清澈,但莫名透出一股自嘲的意味,君止喝干净酒壶里最后的桃花酿,一些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迎着封起抬起的刀刃,她不紧不慢地捏住刀身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封起,再陪我看看月亮吧,这一轮清月,可不是夜夜都有,也许,不等明儿,这月就沉进了海底。”
封起很想说些什么,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君止已经把刀划上了颈。
封起愣住了,他想,
可这狱中,看不见月亮啊。
·
君止死了。
死的很惨。
没有人凭吊她,她就这么死了。
君止死后,皇帝不知怎么突然换了口味,再也不碰那甜得要命的桂花糕,勤于政事,无心其他,虽偶尔背负民间文人“谋权篡位”的胡言,但不可否认,他是北朝历史上的一个好皇帝。
在他的政权下,人民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颇有琉朝鼎盛时期的大同景象。
只是可惜这位皇帝一生无后,作为一个明君,他的功绩被后人称颂,他的传奇故事被传承……他的一生,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直至死亡。
封起寿终正寝后,朝中大臣另立君家血脉为皇帝,继续延续北朝的荣光。
一代轰轰烈烈的故事掩盖在了浮华之下,主人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功绩,于是就这么潦草的结尾了。
可写故事的人不喜欢平凡的结局。
执笔者不满意他的故事,于是,历史的轨道重启,齿轮转动,改变那命定的一生。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他们不该落得如此结局。
时空逆转,在时光的洪流中,翩然飞出了两只红蝴蝶。
·
君止猛然惊醒,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她梦见自己居然回到了过去,重新过了一遍她悲催的一生,她坐在床上揉了揉眉心,感慨,“这都什么事啊,还回到过去,呵,那闲的没事的文人骚客都写不出来这么……扯的东西。”
她睁开双眼,正习惯性的准备起身自行更衣,突然,
“公主?您?做噩梦了吗?”
“嗯?”
一声熟悉的而又怯懦的声音传来。
君止刚睡醒的脑袋还有些发懵,她不声不响的在脑海中搜索来人是谁——不会错的,这是红袖的声音,若干年前,她的贴身丫鬟。君止脑袋一瞬间变得混乱,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早就死了十多年的丫鬟,如今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不震惊是假的。
联系起昨晚做的梦,君止思绪转得飞快,她一下子想到了发生了什么,可这种超乎自然常理的事情,怎么可能真实存在?
君止僵硬的“咔咔”转过头去,床头的铜镜里倒映出来一张稚嫩的面孔,那张熟悉的让她有些反胃的脸,头发乌黑,形容懒散,还有那双眼睛,里面透着清澈的……愚蠢。
君止感觉自己像是先皇后之前养的那只兔子,正吃着草突然被他们一帮孩子踹了一脚。
不对劲。
自己的头发早就花白了,虽然死的时候年纪不大,可神态绝对不会是这种小孩模样。她这是真的回到过去了?
良好的修养让她顿在了那里。
“公主?公主?”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把她拉回了原地,君止捂住脑袋不愿接受现实,“……红袖,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
“是。”
“现在的时间。”
“永平十八年。”
永平,她的“父亲”也就是现任皇帝执政的第十八个年头。没错,这时候的她已经入宫了,并且背负上五公主的名头。
“…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个……昨儿三皇子派人来问您要不要去围猎,您身体不太好,就回绝了。他们现在应该正准备去猎场。”红袖仔细想了想觉得也就这一件事算是大事。
——这可真是大事。
君止已经放弃的回忆突然涌了上来,她喉咙里低低的发出笑,那种笑像是濒死的鱼在临死前的徒劳挣扎。如果世上真的有天道,她此刻真的很想亲手撕了所谓的天道。
“坎死老子病矣。”从来不骂人的君止今日连破三次戒,好死不死偏偏在今日。
据后世文献《辞海有录》北朝卷二一章记载,「永平十八年,三子铭与太子朔共猎,大猎于涂,君铭偶救送质封起,其后数人缘始。」
就在今天,她因着身体不适也就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围猎,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君铭救下了本该明日到达这里的北隋质子封起,也就是因为这么一件事,封起把自己所有的忠心都给了君铭一人。
前世,她输,就输在了这里。
可没有必要让她重新过一辈子啊!
说句实话,她不恨,她真的一点都不恨。
仇恨对她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她本就不是君家人,她姓韩,是韩相的亲生骨肉,可怜她苦命的一家人被太后作为政治上的牺牲品惨遭屠门,而她的皇帝“父亲”与自己生父本是同窗,情谊深厚,可无奈太后权势太大,最后也只是勉强保住了君止一小儿。
恰逢那时候皇后因幼子夭折悲痛过度,皇帝便对外宣称自己是那小儿,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替她捏造了一个危险的身份。
许是太后也轻敌了,本以为自己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没想到最后掀起那么大的风暴。
……不算传奇的一生,倒是挺累。
所有人的离去对君止而言都无所谓,她什么都不想,只想把生命用来为北朝铺路罢了。
她的一生只爱这个国家。
君铭救下那人后,几人的关系也算融洽,不像前几代皇帝,总会有那么几位皇子皇孙,为了争得皇位,斗得头破血流。
他们都不甚在意那位置,彼此都相处挺好,尤其是自己对封起,君止可以毫不愧疚的说上辈子没有亏欠那孩子的地方,只不过最后可能伤了他的心,但那也是被逼无奈,可前世自己再怎么对他好,终归只是有恩于他,而君铭却是救了他的命。
自己又亲手干掉了他的救命恩人,两方对比孰轻孰重他又不是分不清。况且自己上辈子对他好也不是闲的没事散发善心,呵,在这宫里还不准谁利用一下谁吗?
她虽明面上为太子党,可太子归属太后一脉,那个屠了自己家的老太婆,世人只要脑子没有毛病的都能看出来自己和太后是隔了血海深仇的,处于太子党派也无非是为了抵制明王做皇帝。
倒不是她对君铭有什么意见,只是还是如同前面所说,他可以是个好将军,但决然不是一个好皇帝,君铭懂得在战场上如何最大发挥战士们的优势,保家卫国才是他生命的归途,而不是坐在高堂上看尔虞我诈、暗流涌动。
说句实话,虽然她是名义上的明王妃,两人之间确实无甚感情,但毕竟还是一起长大的,说真的,她不忍心看见君铭那么一个将军陷阱黑暗的泥潭里,本来在他的计划中是不会出现君铭死亡这一个节点的,可惜由于飞来的一子打乱了她的整个棋局,君止对于大局的感情明显要高于个人感情,所以才只有杀了君铭这般下策。
既然在自己还没有动手之前,太后就已经算计了太子,这件事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如果君铭执政,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太后,她可以继续她的垂帘听政,继续操纵着整个北朝。
呵,这点说什么她都不同意。
太后不是想让明王当皇帝吗?她偏不遂了她的愿,君铭和太子都是这两人交锋的牺牲品,虽然对不起,但君止绝对不允许把天下交给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太婆。她体会过家人枉死,被屠了满门,在风雪里面崩溃大哭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感受。她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所以,君止杀了君铭,无形之中,能继承王位的人只剩下了封起这枚不定向的棋子,两个人都没有十足的把够能够操控这枚棋子,所以谁都不会轻举妄动,而在太后和君止互相试探的时间里,足够封起那匹狼磨好自己的利爪。
君止从太后阴了太子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一步一步按照预定的棋局走向死亡。
为了成全她的一盘棋,牺牲谁都行——她要的是封起当皇帝,结束北朝在太后阴霾下的统治。
本来她的棋已经下完了,该收场了。可惜老天爷居然给她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狗屁吧,居然重生了,即便是阅遍千书、平日颇有修养的她也不禁恨骂起来。
这次无论是对她自己而言,还是对封起来说,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再掺和这件事,可——
罢,罢,罢!鬼知道是不是大梦一场,如果真的是这样,说明现在还是太后把控朝政,无论是不是真的,她说什么也会再度踏上以前的道路。
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君止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发疯。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君止一咬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红袖,梳妆。有人来问我,就说跟着三哥出去围猎去了,其他不要多说。”
“是,公主。”
红袖是她身边顶聪明的一个丫鬟,也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活人,不用她多说红袖也能明白这其中肯定有缘故。
不多问,不多言,宫中就缺这种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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