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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疏星璨,皓月当空。
四月的云浮山,夜间仍透着些许寒凉。玄真道长与小徒弟易慕借着皎皎月色,在山路上走走停停,一时也未觉得冷。
今日,他们师徒二人下山做了一场济幽度亡的法事。只因那主家老汉与玄真道长十分熟稔。法事完毕,那老汉执意要留师徒二人一道用饭。
这顿饭从金乌西坠吃到月上柳梢,席间二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好不尽兴。
幸而山路大多平缓,玄真道长虽是过足酒瘾,但尚存几分清醒。他眼下步履稳健。如若不然以易慕这小身板,将一个醉醺醺的老头扛上山,非得去见祖师爷不可。
易慕一手扶正搭在肩头装有法器的布口袋,另一手将玄真道长扶稳。生怕师傅一会酒劲儿上来,不慎脚滑,整个人倒栽葱一般从山上滚下去。
等到师徒二人能看清自家山门,已是月上中天。
易慕打开院门,准备转回身去接玄真道长手里的东西。
岂料那老头竟先她一步,快速跨进小院内,怀里法器和酒坛子被撞得乒乓作响。丢下一句,“今日晚课时辰已过,早些休息。”便朝着自己的小屋疾驰而去,眨眼的工夫,老头已不见踪影。
易慕心中暗笑:师傅真是年纪越大越没出息了。
那酒坛子愣是自己抱一路,期间她想帮着拿一下都不肯,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易慕掩口打了长长的一个哈欠,拢起袖口揩去眼角溢出的半滴泪。
门扇合严落栓,她多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大门外那只飘在半空中的鬼。这鬼纠缠了她好些天,上个月师父外出办事,留她一个独自在云浮山。
某一天夜里,在正堂做完晚课准备回房睡觉的易慕,脚还未迈出正堂的门槛,她便瞥见院中那株桃树下,立着一道白影。
易慕自小长在道观,玄真道长初将她抱回来时,就曾给易慕批过命格,三魂少一七魄缺二,与亲无缘,寿数呈阳短阴长之象。
年幼的她不懂阳寿阴寿之分,倒是知道长多短少,是以一颗心都扑在寿元的长短上。
她倒也曾追问过师父几回,可每一次这老头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对着自己长吁短叹一脸的苦相,便教易慕更加好奇。
再后来,易慕渐渐长大了,术法日渐精进,于是她给自己批了一命,果然阴寿长到没边!!!
莫不是上一辈子吃了一颗发烂的蟠桃?
因为魂魄不全,易慕生来躯壳与常人有异。天生带一截断臂,且右手较常人多一根手指。
除此之外,她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时常能见到一些山精鬼怪。
人有人言,鬼有鬼语。
易慕虽不能口吐人言,但却会说鬼语。这些年那些夙愿未了的鬼,她着实见过不少。天眼只是其次,重要的是易慕可以引鬼入梦,有踏破混沌虚空的本事。
易慕还在琢磨着眼前这位,姿容艳丽,风姿绰约的女鬼能有什么诉求时。只见那女鬼戚戚然开口道:“小道长,可还记得当日你与小女子的约定?”
神情悲戚,哀怨中还透着一丝羞赧。饶是素来稳健持重喜怒不形的易慕,此刻也不免眉头紧蹙。
这女鬼作何一副看负心汉的表情盯着自己?
女鬼见易慕不言语,双眼虽直直看向自己这方,眼里却是不聚光,神情飘忽,分明在思索着什么。
这小孩儿别是想着如何抵赖罢?
女鬼不由得一双秀眉微蹙,眼角泛红,生生扯出那么几分凄婉:“小道长,莫不是要与小女子毁约不成?”
说罢,掏出不知哪里变出来的绢帕,开始揩眼角那几滴无中生有的泪,竟嘤嘤地哭起来。
三月的夜还很凉,凄凄婉婉的声音化成一道风飘进耳朵,惹得易慕浑身起一个激灵。
易慕见太多的人,也见过太多的鬼。人言尚不可轻信,何况鬼的话就更不能随便相信了,要么怎么有一个词叫做鬼话连篇呢。
于是她稳了稳心神,挺直腰杆负手而立,一派正色地看向女鬼,“小道与姑娘素未谋面,何来约定一说。”
那女鬼见易慕开口,随即放下袍袖收起绢帕。往前飘近半丈,又自觉太近,向后退一步,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定,言辞恳切道:“自是见过的,不过那时道长刚满月,自然是记不得的。”
易慕心道:这瞎话还敢编得再不靠谱些吗?于是双手揣进袖袍,好整以暇地瞧着女鬼,示意她继续往下说,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往下编的架势。
实则袍袖内的手早已结印,蓄势待发,准备随时收了这满嘴谎话的邪祟。
作戏须全套,无一信物,空口无凭,不合常理。
易慕见那女鬼从发髻上取下一根发簪。那簪子通体碧翠,顶端是红玉雕刻而成的一朵海棠花,二者镶嵌倒也相得益彰。
居然还挺下本,玉上带红,价值连城。
女鬼轻捻着海棠花,“咔哒”一声,那朵海棠从簪体脱落,随着掉落下来的,是一张卷成细小圆筒的黄纸,落在它手心。
女鬼将黄纸小心展开双手递过,易慕并未伸手去接。抱着胳膊将头略微探出,垂眸快速扫一眼那黄纸。
巴掌大的黄纸薄而透亮,尽管那黄纸看上去有些年份,不过上面的字依旧清晰易辨。
上书:天地共鉴,日月可昭,人契鬼约,织梦之使,可溯轮回,赴予虚梦,凭消执念。承契之人及笄之日契成。庚子年四月十八,契立人锦陵江氏熙虞,名字边上印有一红色的六指小手印。
最要命的是,这纸上面还盖着阴司玺印的章。
易慕早已将天眼打开,现下只觉得眼前金光闪烁,晃得自己两眼一黑,颞颥开始突突地跳。
这契书比真金白银都真!
人鬼结契须知,任何一方都不能凭借外力迫使另一方结契,否则契约无效。
万万没想到,这可恶的女鬼竟然连刚满月的小婴儿都不放过。
莫不是这厮趁自己吃奶的时候,将她哄骗了不成?!
白纸黑字,上面盖有阴司的章,你想抵赖不成?!
一人一鬼,你盯着我,我瞧着你,两两相望。直到易慕站得腿发麻,连带袍袖内那截义肢也捂出一层薄汗。
易慕索性也不再端着,长袖一甩,将脚下台阶的尘土扇个干净,一屁股坐在正堂门槛上。仰头凝视江熙虞痛快问出那句,“你如何能与一个刚满月的婴儿结契?”
江熙虞听罢,一时间怔愣,思及刚刚这小道士眼神鄙夷地将自己上下打量个遍。不会误以为自己扮成个奶妈子,将她哄了罢?
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愠怒,隐藏袖筒中的手倏地攥紧,不过她很快将情绪收敛。
沉吟片刻,江熙虞打算与易慕如实相告,免得这孩子再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奇怪想法。于是江熙虞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江熙虞出生于中古时代的锦陵,是一户江姓望族的嫡女。一出生便与同为世家的冯家嫡子订了亲事。原就是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只等江熙虞及笄,两家择个良辰吉日将婚事操办。
未曾想,婚期初定,塞北的诸侯王起兵造反,叛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直逼当时的王都锦陵。老皇帝在叛军到来之前,携残部弃都南迁。途中遭遇叛军阻截,死伤大半,其中就有与江熙虞订亲的冯家嫡长子。
冯家想要巩固家族势力,如何舍得放弃江家这样好的亲家。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于世家而言,这江山之主是谁都不重要。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自古向来如此。
江熙虞的婚事还是如期在新都城淮州举行,与她成亲的是冯家嫡次子冯洛笙,一个小她六岁的半大孩子。世家之间的联姻充满利益算计。别说是嫁给个孩子,就是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江熙虞也没有半点说不的权利。
自己只是这场腐败奢侈的博弈中的一颗棋子,无关紧要。
昔日稚嫩的孩童,逐渐成长为一个少年,他个性鲜明,博学睿智。对江熙虞的呵护细腻入微,进退适度,从不会让她感到有何不适。而最令江熙虞心驰神往的,莫过于那人身上的潇洒随性,自由烂漫。
他宛如一道璀璨的光芒,直照江熙虞暗如永夜的人生,指引着她走向黎明之路,拥抱属于自己的晨曦之光。
因为有那人的存在,她漫长且枯燥的余生,才能够焕发出一丝生机。
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切的美好都戛然而止在那个寒冬的深夜。
心有执念且未造孽障的鬼魂,阴司是不收的。江熙虞进不去酆都城,便无法在忘川河畔等到想见之人,只能飘荡在冥域做一个游魂。
游魂收不到来自阳间供奉的香火,就无法填补自己的魂力,没有魂力的游魂,自然也无法长久地在无尽无止的冥域生存。
要么自行化解执念,重归轮回;要么适者生存,大吃小,强吃弱,以消耗其他游魂填补自身魂力。
江熙虞于两者皆不依仗。她能阴间存活千年之久,全凭一颗白色的石珠,也是这颗石珠指引着江熙虞来到道观与易慕签订鬼契。
易慕的确有一串黑石做成的手串,十七颗黑珠,一颗白珠。
想必这白珠就是江熙虞所说的那颗。
世间一切皆有因可循,只是易慕没想到二人会有如此机缘。
既如此,帮她一回也未尝不可,左右江熙虞也不是第一个找自己寻求帮助的鬼。
可不知为何,易慕心底总觉得不大踏实,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江熙虞:“那为何要等及笄才成契?”
易慕不问还好,话音刚落,江熙虞便十分羞赧地低下头,嗫嚅着好半天才说:“及笄,方可,方可行人事。”
她就知道!自从遇见那个哭得鼻涕冒泡,不甘一身“绝学”无人可继,生生逼着自己学了两个月推牌九掷骰子的赌徒。
自己的生活越发地“多姿多彩”了呢!
师父留给我的混元霹雳降妖伏魔玄晶紫金葫芦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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