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钱康乐骑过了刚才掉头的地方，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宿管阿姨一到十二点准时关门，上床睡觉，除非提前跟她说一声让给留门，否则任你在门口使劲按铃，也叫不起来她们。
　　住旅馆又需要身份证，不知道他带没带。
　　如果身上什么都没有，那白沙能去哪里呢？
　　钱康乐不断告诫自己已经很晚了，别再多管闲事，人家还嫌你烦呢，可摩托车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在相似的地点。他懊恼地锤了下车头，刺耳的喇叭响彻寂静的夜，他认命般再次掉头往湖边骑。
　　看到白沙这样，他表面态度不良，可心里的负罪感止不住地向上冒。
　　就像你在路上走着，看到一个盲人磕磕绊绊地摸索前行，他正前方就是一个井盖被偷走的下水道，你知道他即将走到那里，不停下来或改变方向的话会狠狠地摔下去。可你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嘿！你眼瞎吗？别往那走了，前面有危险。”盲人听到后，觉得你在戏耍他，羞辱他，根本不理会你的警告，执意向前走。你耸耸肩，转身离开，第二天，得知那个盲人摔进下水道，死得很惨。
　　貌似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那人如此下场也是自找的，可你自己知道，你没有，那人的死不只归咎于偷井盖的人，你也有一份。
　　钱康乐的过去太沉重了，他从不愿意回头去想自己当时那件事是不是本应那么做，而不是这么做，他觉得这样除了把现在搞得更糟，别无意义。
　　但对于白沙的事情，他确实有点后悔了。
　　当他骑到刚才停车的位置，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后悔达到了顶点。
　　好像时间倒退了一般，一样的人，相似的位置，只是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再干爽，往下脱时也更费劲。
　　“个狗日的，怎么说话不算数！”钱康乐对着白沙赤条条的背影大吼。他来不及脱衣服，只把鞋甩掉，就大步跑进去，一时间，两人踩水的啪嗒声交替回响。
　　白沙终于遇到了肯拉他一把又一把的钱康乐。
　　钱康乐在水面到他胸口的位置就追上来了，一把拦住他的腰，往肩上一扛，不顾他的哭喊挣扎，大跨步跑回岸边，到离水很远的地方才把他掼到地上，两腿分开跪在白沙腰两侧，倾身向下，紧紧捏住他的下巴。
　　“你他妈到底有什么毛病？！”钱康乐的愤怒毫无遮掩。
　　白沙漂亮的眼睛染得通红，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中溢满了绝望，“算我求你！别管我行不行！”
　　“不行！想死就明天换个点儿死！别让我下班碰到你！”钱康乐箍住白沙还拼命要挣扎的身子，也被激得大喊起来。
　　白沙上身被紧紧抱着，能动的只有腰腿，他拼命地想要把钱康乐掀翻，可热量转移却让一向畏寒的他不禁挣扎力度变小。
　　他仅凭惯性继续，突然，他彻底停下了，抬眼不确定地看向钱康乐。
　　钱康乐躲开他的视线，面色古怪地翻身下来，宽阔背部不复挺直，垂眼盯着灰暗的地面。
　　“你——”白沙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出声了。
　　钱康乐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低着头，湿润的黑发垂在眼前，挡住了他的脸，咬咬牙才挤出来两个字：“闭嘴。”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钱康乐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坐姿。
　　他单手撑地站起来，修长挺拔的身躯一览无遗，向白沙伸出了右手。
　　白沙只愣怔地看着，冰冷的面颊泛起了一丝热意。
　　“诶，我说，非得要我拖你起来吗？”钱康乐右手向上抬了抬，有些不耐烦地说。
　　白沙连忙坐了起来，又盯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看了好几秒，才犹犹豫豫地将自己的左手搭了上去，然后在一阵猛力下被拽了起来。
　　这拖拽的动作过于突然，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就顺着这个趋势一直前倾，直到撞在钱康乐身上，才下意识伸出右手想要抓住什么来保持平衡。
　　这个触感......
　　被冷风吹着，白沙的醉意更浓了，大脑一片混沌，只任由自己的手停滞于光滑皮肤之上。
　　“靠——”钱康乐不习惯如此亲近的姿势，下意识咒骂了一声，左手握住白沙的右手腕，要把它拿开。
　　可这会儿白沙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力气大得要死，怎么也不肯配合，甚至整个身子都黏了上来，贴紧了他。
　　“冷了就赶紧穿衣服，磨蹭什么呢！”钱康乐本来就不怎么暖和，被白沙冰凉的身子一贴，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不穿。”白沙在钱康乐耳边咕哝道。
　　“那你想干什么，一直光着身子在这儿杵着？”钱康乐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耐下性子问道。
　　“我想——”白沙脑袋向后一扬，双眼眯起直直看向钱康乐，兴许是觉得唇干，红艳艳的舌尖飞速略过了双唇，留下一层潋滟水意，“我想……你。”
　　“呵，有种你就试试。”钱康乐挑了下眉，觉得他在说醉话，懒得和他计较。
　　“死都要死了，我有什么不敢的。”白沙冷笑一下，冰凉的手向后贴上了钱康乐。
　　钱康乐瞬间箍住了他的手腕，让白沙不能再继续作妖。
　　白沙哧哧笑了起来，另一只握住钱康乐腰侧的右手溜到了前方，又滑了下去，“不喜欢？这里呢？也不喜欢吗？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钱康乐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这只手腕，却没了下一步动作，被四个问号砸得只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放心吧，不管是变态还是同性恋都不传染。”白沙说着，笑容蓦地消失，右手也仿佛失去依靠一样垂了下去。
　　“那你不能再来自杀。”钱康乐沉声说道。
　　白沙疑惑地看向他，完全不懂他这句话和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我，和你……，条件是你之后不能再来自杀。”钱康乐一字一句地又说了一遍。
　　白沙愣住了，一团浆糊的脑袋似乎有了一丝清明，又似乎更迷糊了，他轻嗤了一声，“搞什么啊？装什么高尚？英勇献身吗这是？”
　　“你管我，这个条件你接受还是不接受？”钱康乐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认真，始终直视着白沙。
　　还是白沙先移开了目光，他看向远处沉静的湖面，微微笑了一下，“好啊，你别……不起来就行。”
　　他不相信钱康乐会这么做。
　　钱康乐一向讨厌他，还出了名的冷漠自私，会为了他委屈自己？笑掉他的大牙他也不信。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赶紧穿衣服走人。”钱康乐推开白沙，迈步向前方走去。

　　钱康乐家是一栋二层小楼，外墙漆成砖红色，一进大门就是干净整洁的庭院，两侧各有一间小屋。他在大门口把白沙放下，正推着摩托车向东边走去。
　　那边房间的灯亮着，门一开，白沙看到最里面停着一辆自行车，靠近门边的位置还放着一个可能是买菜用的小推车，除此之外，墙边还堆有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纸盒和塑料瓶，让白沙不禁愣了下神。
　　钱康乐把摩托车停好，关上灯走过来，把大门锁上后，才向一直傻站在门口的白沙招了下手，示意他跟自己来。
　　他偏过头轻声对白沙说：“我奶奶的房间在一楼，小声一点。”
　　声调压低后，声音会显得温柔许多，虽然知道钱康乐是为了不吵到家人，但白沙还是不自在地动了下耳朵，手脚僵硬地跟着钱康乐的脚步。可两人还没走到楼梯处，就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乐乐回来了？”声音的主人可能平时嗓门就比较大，这句问候在寂静黑夜里如惊雷一般动人心魄，白沙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钱康乐连忙打开门厅的灯，迎上从东边房间出来的老太太，略带埋怨地大声说：“哎呀奶奶，都这么晚了，不是说不要再等我了吗？”话音未落，他微微弯下身，将老太太身上松垮披着的外套紧了紧。
　　老太太看上去六七十岁，胖胖的，很面善，个头不高，大概只到钱康乐的下颌，一头灰白蓬乱的短发，脸上皱纹并不深刻，但肤色较深，看起来没少经历风吹与日晒。
　　“我没等你，就是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东屋的灯还亮着。不是说要早点回来，今天怎么还这么晚啊？”老太太面带心疼地拍了拍钱康乐的手臂，转头看到了白沙，惊讶只出现了一瞬，就变成了可称得上惊喜的笑容。
　　白沙和她对视着，有点不知所措，蜷起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上衣下摆。
　　“我一同学，太晚了，回不去宿舍了，在咱家借住一晚。”钱康乐声音很大又很慢地对老太太说。
　　白沙觉出了什么，连忙向前一步，微微躬了下身，试探地放大声音道：“奶奶您好，这么晚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老太太对着他笑得很慈祥，却没有回话，等他停下后，露出些许茫然，像是还在等着他说什么一样。
　　钱康乐恢复正常音量对白沙说：“我奶奶耳背比较严重，得特别大声她才能听见。没事儿，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你不用再说什么。”
　　妈妈心脏不好，家里人从来都小心翼翼，打小白沙就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大喊大闹过。清了清嗓子，白沙又向前凑近一些，微微弯下身看向老太太温柔的双眼，以从没有过的大声一字一字重复道：“奶奶您好，这么晚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钱康乐从后面看着白沙认真的样子，愣住了。
　　老太太笑眯了眼，连连摇头，还亲切地握住他的手，爽朗地说：“这有什么，你这娃娃太客气了，我们乐乐好久没带朋友回来过了，看到你我可高兴了。”
　　白沙感受着老太太温暖干燥的手心，想起了另一双苍老厚重的手，眼眶顿时热了起来，他使劲睁大眼，忍住那股冲动。
　　“奶奶你快休息吧，我们上楼洗洗就睡了。”钱康乐握住奶奶的胳膊，示意她放开白沙，然后揽上她的肩膀往屋里走。
　　“好，我就睡，乐乐你好好照顾这娃娃啊。”老太太躺上床，对钱康乐挥挥手，又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娃娃可真不得了，长得一个比一个俊。”
　　可老太太自认为的自言自语，简直像是在对全世界宣告。
　　钱康乐带上门回来，发现白沙白皙的双颊晕起了红，眼皮下垂，居然颇有几分羞涩。他转移视线，越过白沙的身子向楼梯走去，等到背对着白沙时才嗤道：“奶奶随便说说，你还当真啊。”
　　白沙闻言，抿了下唇，瞪着钱康乐挺拔微晃的背影，低声咒骂了句：“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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