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拾遗录

　　秋扶风病倒了，应该说是给气倒了，老大一口血喷在了双鲤面上。
　　“少主又咋了？”
　　“你不知道明都的事儿？”
　　唐不苦今儿问了一圈的人都说少阁主病了，着急忙慌的赶到季昶那去打听状况。季昶忙着处理一堆信件，脑壳突突的跳，没什么好气的回答他。
　　“明都？你说的该不会是子廉公子吊死在白鹤楼那事吧？”
　　唐不苦眼见着季昶越来越灰暗的脸色，没好意思再问下去，无奈的挠挠脸颊。
　　“总之这会子谁也别去打扰少主，你哪边凉快哪呆着去。”
　　“你老是这样，好歹我也是少主身边的二把手唉。”
　　唐不苦小声嘟囔着，边揪弄着胸前垂下的麻花辫儿，作为钓客的他日常要做的便是满江湖的跑，收拾各种烂摊子。不过也正好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哪里有事就往哪里钻，季昶不禁扶额。
　　“那正好你也回来了，不如五天后和少主去毒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二把手？”忽的瞥见唐不苦那根掺了红蓝黄三色绒线的麻花辫，“莲儿的品位真的一日不如一日，也只有你任由她捉弄。”
　　“啧，谁教她是我媳妇呢，你不懂。”
　　唐不苦闻言娇羞的捏起了自己的辫子，收到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南洲百毒谷药庐，灰紫色的烟雾弥漫，整个草庐内充斥着刺鼻的味道，就连门口长的草药熏得都蔫吧了。顾朝躺在软塌上，满身缠绕着绷带，灰白色的绷带上仍在渗透着腐烂的液体，那刺鼻的味道吧就是来自于此。
　　第一天来到这里，连百毒谷谷主的面都没见到她就被巨人扔到了后山谷底，充满了各种毒虫蛇蚁，空气里也是弥漫着剧毒的瘴气。她不会再想回到那个地方，进去的一刹那便双眼剧痛，整整四五日的样子辨不清白天黑夜，没有食物和水源，身上的皮肉几乎被蛇虫啃烂了。她饿到头眼昏花，要么饿死，要么吃那些个毒物，没有其余选项。
　　后来她被巨人从谷底捞出来时，嘴里还在咀嚼着一截蛇尾。
　　顾朝瞪着个眼珠子看着庐顶，缘是眼皮子被栾十六割了去，该是翻了身就能滚出老远。
　　一开始她一想到现在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就难受，后来就淡定了，甚至还能和栾十六聊聊谷底那种虫子更好吃些，栾小小在旁边听着很想呕。
　　今天栾十六没来，换药的工作便由栾小小代替，小姑娘像是心情很好，一边哼着小曲，手上割腐肉的动作却是很麻利。
　　“小小姑娘有什么开心事吗？”
　　“嗯呐，今天好看的大哥哥要来，他之前答应给我带纱裙和胭脂。”
　　“是吗，纱裙和胭脂啊…”
　　她想想自己现在的模样，浑身没一处完好的皮肉，梳妆打扮、绫罗绸缎的日子好像很久远了。
　　“别惆怅啊，再等两三个月皮肉就又长出来了，又是漂漂亮亮的啦！”栾小小拍拍顾朝的手臂，其实等皮肉长出来了后，还得把骨头打断了再接起来，反复三四次直到能将每一寸骨骼淬炼到柔软且坚硬。
　　栾小小偏头看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大阿爹说你筋骨平平，不算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能先脱胎换骨再作打算。”
　　“不过也有可能是你年纪大了，骨头长好了，不太好习武吧。”
　　年纪大了？这话听着叫她一个芳华正好的年轻姑娘有些不是滋味儿，但是不能否认的，十七岁确实太大了，早就过了习武最佳的年岁。
　　她可以感受到小姑娘剔掉腿上残留的腐肉的撕扯感，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缓却有力。
　　“小小姑娘，等我脱胎换骨了，是不是就可以习武练功了？”
　　“你很急吗？”栾小小丢掉刀子，扯了卷早已经泡好药汁的绷带开始给顾朝包扎。
　　“...有点吧。”
　　“嗨呀，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算是快的了？我这些年就没见过哪个人像你似的，短短四五日浑身的皮肉都烂光光了。”
　　“呃...”
　　其实顾朝有些疑问，为什么一上来就要让她换了一身的皮肉呢？说她筋骨平平，又与皮肉有什相关？
　　“我大阿爹没和你仔细说吗？”栾小小有些疑惑，“啊！那我也不便多说，到时候让他看着办吧，你别担心也别害怕，我大阿爹医术超群，绝对弄不死你。”
　　“.…..”
　　顾朝转了转眼珠子，感受到心跳已经没有那么有力度了，她荒芜的想着，反正实在不行就去下面陪大哥吧。
　　栾小小去找她那个好看的大哥哥了，药庐只有躺着挺尸的她和院子里拍皮球的巨人，巨人长得高大，但是心智只有七岁孩童大小，每天不是逮一堆萤火虫灌在琉璃瓶里拿来给她看，就是在院子里陪她。好像偌大的一个百毒谷，栾十六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栾小小嫌他麻烦，其余人各有各的事要做，也只有她会回应他天真无邪的举动。
　　“巨人。”
　　巨人听到呼唤就屁颠屁颠的凑到窗子口来，也不怕她那两只森白的眼珠子，直愣愣的瞧着她。
　　“今天来的是什么人啊？”
　　“好人…呃…好看”巨人挠挠头，又挖了挖耳朵，“牵…机，牵牛…花？呃…”
　　顾朝好笑的看着巨人抓耳挠腮，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牵机…牵机阁，看来来人想必是牵机阁的重要人员。她以重金求上牵机阁，费尽心机也只是见到了渔人（牵机阁下三层掌事），又经货郎的引荐才联系上了常公公的养子。她虽然知晓牵机阁内大致人权分布，但是知之甚浅，这个七年前才开始在江湖中展露锋芒的帮派，分为上一，中二，下三。上一为阁主，中二为钓客和诗人，下三就是渔人，渔人下有货郎、屠夫和耳报神。
　　顾朝想，她虽不知到牵机阁同宇文席有多大的牵扯，更不清楚自己日后又会被宇文席怎么安排，想起父亲在烛火昏暗时沉痛的背影，还有兄长牌位上未干的朱红…
　　但行至此时，若非纵身一跃，再无旁的出路。
　　“巨人，想听故事吗？”
　　她见巨人开心的点头，嗓音也带上了些缱绻的温柔，慢慢的将记忆中母亲讲述的故事转述出来，天边逐渐暗了下去，橙红色彻底被黑色替代。
　　秋扶风抱着茶盏，身边是刚刚换上崭新的纱裙的小姑娘，正兴高采烈的同他展示着，他眉目含笑，时不时还得找只漂亮的珠花往小姑娘头上比划比划。
　　“哎呀呀，你怎么还在这？叫你做的事你做完了吗？”
　　今夜秦千俞难得下厨，一桌子美食珍馐铺满了，栾十六碎碎念了许久，平日里他都吃不上。这会儿端着炖煮了一下午的汤蛊，眼瞧着自家闺女跟只花蝴蝶似得在那臭小子面前跳，眼睛一跳一跳的。
　　“早做完了，我可不用你催，哇哇哇，是鲜笋鸭煲！二阿爹做了我最爱的鲜笋鸭煲哎。”
　　“就你鼻子灵。”
　　栾十六佯装生气的扯了下小姑娘的耳朵，栾小小噘嘴，作势要挠栾十六。
　　“臭阿爹！”
　　“别闹，等我把汤蛊放下先，小皮猴。”
　　栾十六将汤蛊往桌上一顿，随手扯了自家闺女的披帛来擦手，栾小小见状张大了嘴要咬他。
　　“阿爹！”
　　秋扶风已经是在一旁忍笑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的笑出了声，院落里笑笑闹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饭菜都上了桌，秦千俞擦干净了手，端起酒杯。
　　“今夜我们难得团聚在此，大家举杯，我们共饮一杯！”
　　待重新落座后，栾小小便使劲给秋扶风夹菜，夹了满满一碟子，栾十六咬着酒杯酸道：“别夹了，再夹他该撑死了。”
　　“你吃你的，别管她。”
　　没等小姑娘跳脚，秦千俞夹了一块糖醋肉搁在他面前的碟子里。瞧见秦千俞给他夹的肉，栾十六也不酸了，喜滋滋的品尝起来。
　　“你这次打算住多久啊，阿笙哥哥？”
　　“不会待太久的，谈盟主入主武林盟，我给她备了份大礼。”
　　“哇哦，大礼，多大？”
　　“天机不可泄露。”
　　调皮的眨眨眼，狭长的美眸闪烁着狡黠的光，栾小小看呆了，继而红了小脸，憨憨的瞧着他笑。
　　百毒谷的夜伴随着浓雾，看不清楚夜空中的月亮和星子，却能见着浓淡不一的云雾像水墨一般铺散在夜空这片大大的画布上。秋扶风仰望着云卷云舒，众人都去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栾十六悠悠然走来，递了盏瓷盏到他面前。
　　“把药喝了吧，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多谢师叔。”
　　接过瓷盏，他抿了口药汁，脸皱在了一起。栾十六瞅着他这般孩童的一面，微微勾唇。
　　“师姐要在这儿，你可就不会喝的这么秀气了。”
　　“师叔可别揶揄我了，就让师父她老人家玩得开心点吧。”
　　“呵呵，全天下再找不到那个有她那么心大的人了。”栾十六摇了摇头，双手笼在袖子里斜倚在廊柱上。“会不会太早了呢？”
　　听着栾十六这么问，秋扶风顿了下，“我以前总在盼着，也在害怕着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要来了我却有些惨淡的感觉。”
　　“惨淡？”
　　“是啊，明明筹谋了这么久，却是这么个开场，一个惨淡的开场。”
　　嘴边泛起了一抹苦笑，同顾明断了联系到接到他惨死白鹤楼的消息，不过一年半的时间，那日急怒攻心呕出一口血来，从胸腔到口鼻火辣辣的疼，满腔愤怒，满腔痛苦。
　　他原本以为只要秋扶风死了，秋家也好，顾家也好都不会再有麻烦了，终究是因为他才会拖累了子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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