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舟

　　“妈。”他想了想，其实是盘算了一下措辞。这里必然到处都是他爸的人，但是让他憋着不问也不现实。雷楠笙都那副样子了，他难道还能当做没看?或者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合理。还不如说问的自然点，当然用词必须是要有点避讳的，谁又知道雷楠笙现在是不是因为生病人更变态了呢，都是没法判断的事情。

　　“我爸生病了你不知道吗?”他说，一看陈冉不为所动的表情就当即明白她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条件反射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陈冉娘家只是普通家庭，他们娘俩吃饭就没什么食不言啊先动筷啊之类的繁文缛节，唯一不适的就是望鼓山这边正餐的餐桌实在有点太大了——小桌子又施展不开——全然是不实用的摆设，两个人只能尽量凑在一侧。

　　菜是明显是投陈冉所好的淮扬系，也很周全的预料到了雷潜可能会回来吃，加了好几道辣味的肉菜。

　　实际上雷潜也没想到雷楠笙会给出这么宽松的条件，尽管还是没办法从断续的言谈之间找出或谈出什么父慈子孝的感情来，但是除了让他必须住在简正中道，其他居然可以“按你的想法放手去做做看”，“不懂的自然有人教你”。

　　而雷潜拿到这道“圣旨”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望鼓山陪陈冉吃晚饭。 “你爸爸不想让谁知道，谁就不会知道。”陈冉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雷潜停了筷子，做出一个对着亲妈时自然会显露出的那种懵的表情，是被刻意夸大了的幼稚感，但他立刻察觉到不妥，马上把脸板起来，“不是啊，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爸不许你说。这我信。”

　　“去年一整年你爸爸都没有来这边。”陈冉扫了他一眼。那眼色中间既有无奈，也似有几分无语，意指雷潜不要把戏演的太过。她说:“我也是猜的。你刚才说我才确定。但你爸爸也没有跟我讲，所以我想他本来是谁都不想告诉的。”

　　陈冉说的“这边”，显然不是说望鼓山，而是指的她之前住的加拿大西山“乡下”。

　　“他身体不舒服，都不想让人讲这些，你就别再问了。”她又说道，半是安慰，半是独属于陈冉味道的温和却有力劝诫，“问多了就不是关心，反而问得他心烦。”

　　雷潜立即捕捉到他母亲话里隐含的意思，点点头，说了句“太突然了我有点担心，我一直以为他身体还很好的。”再就把话题岔开，聊到了陈冉的安顿上面。

　　他们母子在这样的家庭里辗转求存近三十年，这种近乎训练有素的默契和谨慎，说穿了是有点悲哀的。但就是这悲哀，好歹让他们母子还能坐在一起吃饭，而不是像炉桥和他哥雷沛，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

　　雷潜并不真正了解雷家的生意，但他太聪明，他知道雷沛不可能是正常死亡。

　　他们家的人口说起来时有些复杂的。但是以雷楠笙如今坐拥的地位和权力来看，又似乎简单到一眼可以望到头了。

　　雷家祖上纯粹靠海吃饭，到雷楠笙太祖父那一代，已经是沿南边海几省闻名的船帮老大。尽管时至今日海运和造船早已经不再是雷家最主要的生意和收入来源，但依旧被认为是雷氏家业的根本。

　　现在的海运货轮可跟以前的跑船完全不是同一概念。以前在海上就是玩命，相当于把脑袋拴在裤腰要带上的营生，尤其往来走货，往南往东，难免会遇到海盗。而雷家“判血”的威名，就是靠杀海盗杀出来的。曾经食过皇粮俸禄，还得了当时台岛总督请旨御赐的“声震海甸”的匾额。这个匾还在的，雷潜隐约记得是在哪儿看到过。

　　但是杀人杀得多了，生死簿上血债就厚了，几代人的“业力”背在身上，到雷楠笙祖父这里，死活生不出孩子来。妻妾抬了一房又一房，可别说儿子了，前两个女儿也都早夭，最后竟也只养大了一个闺女。没有办法招了赘。就是雷楠笙的父亲，雷沛和雷潜的祖父，大名鼎鼎的雷半。

　　雷半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他自称是“雷家半子”，化来的。但他如何了得，铁血宣威，震得住整个两广、闽海、熔珠香越四省四城随着经济逐渐放开顺势而生的妖魔?怪和漂洋过海的魑魅魍魉，还是将将五十岁整，刚熬死了天寿的老丈人，就被斩在了台岛要钱不要命的台合会手里。他死时年是半百，人也是半个，成了名符其实的雷半。雷潜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个屁大孩子，但他那时就隐约意识到，雷家判不判血说不准的，但名字这个东西恐怕是真有点判命的意思。

　　他就品他自己的名字。也琢磨他哥的名字。

　　雷楠笙并不沉溺女色，但女人还是很有一些。可论到真抬进?的太太，只有五房。大房是雷楠笙祖父还在世时就做主定的，身世显赫，但身体不行，人走的非常早，以至于雷沛和雷潜見都没有見过这个人。二房、三房、四房都是雷氏“伴家”。“伴家”其实就是最早雷家祖上的私奴，老话称为“家里人”、“下人”，立功还了身契，跟着雷家打拼出来的所谓伴生家族。百年下来，彼此之间利益乃至血缘纠缠之深，已经沁透骨血，确实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些家族以势力大小，主营事物，和在雷家说得上多少话为划分，有好几个派系。派系内外，彼此之 间也很微妙。说穿了和古代偏僻小国的皇室与外戚有些类似。雷潜每次这样想，就觉得他爸的形象更向着穿越剧里脑满肠肥的明皇帝靠近几分，但实际上雷楠笙一直都是很劲瘦的身形，没生病之前也是。可能也是跑船出身的缘故，雷家人从来就没有一个胖的。

　　二房死的也早，也是在雷沛和雷潜出生之前的事，据说是死敌寻仇，横死。三房有意思，是个男的，雷潜?面要叫彦叔。抬男的做太太这件事，听着稀奇，但也不是他们雷家独创的。南边的大家族一直都有这个传统，连荣家、吕家、陈家的这代人里现在都有“正抬着”的。而雷家伴生的大大小小叫得上名字的就有好几十家，且不论你生不生得了孩子，你人先送不送得进来，才見出这些家各自的真本事。

　　至于送什么人，女人要看颜色，看性格，男人就要看能耐，看分寸了。而周伯彦势必是个既有能耐，又懂分寸的人，毕竟三房的周氏一門，这些年俨然已是雷楠笙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里的另一边，就是四房严氏。也就是他哥雷沛的母家。

　　最后才是行五的陈冉。普通生意人家，中流都谈不上，跟雷家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的关系。雷潜一度怀疑过他爸对他妈是不是真爱——当然，不论你怎么看雷楠笙的样子都觉得不像——可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不对?雷潜真的是花了很多时间在思考这样那样有用没用的事情上面。他甚至还怀疑过他妈对他爸是不是真爱。

　　不过也都没有确切结论。

　　雷楠笙对外是雷霆手段，治家也有自己专門的方法。一方面他跟除了老三和陈冉之外的各房都真的领证结了婚，和前房离婚不离家，最大程度上确保了续存关系的稳定性和合法性。另一方面，他的方法就是隔，彻底的隔开各家。你有你的山庄，她有她的乡宅，如无必要，无益見面。雷家对内对外都不称“太太”，也免去了老三周氏一门的尴尬。大家都用住的地方作为称呼。就像雷楠笙自己住的主家正宅因为坐落在简正大道最中间，被托在“龍眼”上，所以叫做简正中道。陈冉被送出国之前和雷潜一直住在龍背山，五房就叫龍背山，也叫龍背。现在住望鼓山，就叫望鼓山。四房住在香炉桥，但是好像是雷楠笙不喜欢还是要避讳什么，也可能是找人算过的，之前隐约听过类似的传言，反正从来没有听人全着说的，都只叫炉桥。

　　至于为什么雷楠笙独独和陈冉没有领证，陈冉后来又为什么被远远的送到了加拿大乡下，就不清楚了。雷潜長大懂事，尤其是他们母子分开的那么多年里，他独自挣扎在?背，真尝过冷暖，也开始多少知道一些雷氏的内闻。陈冉越是表现的一无所谓，他越是不敢，也不忍，更不可能去问他母亲。毕竟还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雷楠笙是真的喜欢陈冉，也还有那百分之一的可能，陈冉是真的喜欢雷楠笙。而这跟雷楠笙是不是个人渣，是不是神经病控制狂精神变态，都不相干。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现如今雷楠笙又不得不巴巴的把他们母子“请”回来。因为老头子自己要死了不说，雷沛直接已经死了。则除了雷潜，雷楠笙和雷家，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可笑是他二十几年一直被当作一个完美的“备份”培养，也一直立志做一个完美的“备份”。他跟他哥雷沛完全不同，就如他的名字，潜。而一个完美的备份，就是他只在你需要他的时候存在，仿佛未曾去，仿佛未曾走;其它的时间里，他敛声匿迹，无声无息，仿佛未曾来，仿佛未曾有。

　　这一晚上，临走有近十一点钟了。关上车門又想起一个事，吃饭的时候就想问来着，打岔没说成，饭后去撸那只假装凶恶其实粘人的野猫——现在正式成了陈冉的猫了，这边必然是早早知道了这个猫的事情，猫窝都准备了好几个——撸的挺高兴直接忘得一干二净。

　　他是想问他在灵堂看到的人。雷沛的守灵人。陈冉未必知道。但也未必不知道。这许多年下来，雷潜心里很清楚陈冉并不是像她所表现出的那样与世无争。至少是，他妈知道的事情在现在这个阶段里一定是比他多。

　　不过现下也不是再去打听家族秘事的场合了，再说吧。

　　“妈那我，回去了。”雷潜说这句话中间其实打了个不甚明显的磕绊，话到口边才把“过去”硬改成了“回去”。

　　陈冉也不知道是听没听出来，只是笑。晚上依旧是潮热，下人们的短袖都不大穿得住的样子。但她站在庭院明显赶工新栽的花圃前，紧了紧身上披的一条近乎半透明的披肩，好像很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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