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野玫瑰

　　枪在比特律很少见，但她还是见过。

　　两年前她刚来比特律，在热闹的主干道上，一个穿着华丽的贵族站在敞篷车里，举着枪，射穿了一个漂亮女人的脑袋，她同样穿着华丽，提着裙子奔跑的样子就像城堡里的公主，她倒在血泊中，后颈部露出十字架的红色烙印——奴隶。

　　多么相似的场面，身后的男人毫无疑问是个贵族，而她，毫无疑问是个奴隶，一个外来的奴隶。只是红色烙印的位置不同，不在后颈部，而在脚踝处，她来到比特律之后，一直穿着长袜子，隐瞒她的奴隶身份。

　　她在比特律一直以平民的身份生活，修车挣钱，每周都吃一次的松软奶油面包，每月添置一身行头……

　　突然涌入了许多回忆，直到一个念头蹦出来，他真的会开枪。

　　杀一个偷车小贼不会给金发碧眼的贵族造成任何麻烦，除非偷车小贼的背后有资本家在撑腰，可菲尔那个老男人只是个破修车厂的厂主。

　　他没有表情，没有对外来者入侵表示生气，只是说：“继续。”

　　继续干什么？偷车？

　　“继续。”
　　枪口撞了下她的脑门。

　　她回过头去，明显感受到枪口在勾勒她的头围，
　　她摸方向盘的手开始发抖，螺丝刀怼了好几下都没有怼到，她已经没有心思干些精细活了。

　　“下一步是什么？拆方向盘？换方向盘？”
　　男人注意到布袋被新的方向盘撑出一个圆盘的形状。

　　“是的，先生。”

　　“再下一步呢？”

　　莉兹脑子里回答“当然是直接开走开膛破肚”，等等，然后呢，贵族得到自己想要见识的新奇想法,自己没任何作用，下一步就是直接开枪把自己送走。

　　她双手上举表示投降，慢慢地转过头，枪口在她的头上摩擦了半圈，她睁大眼睛，用最懵懂最纯洁的眼神看着他。每当她闯了什么祸，犯了什么错，只要对方是个男人就抵御不住她的眼神。
　　撒旦也一样，也是个男人。

　　她软着嗓音，带点儿童的无知，带点女人的嗲味。
　　“不是的，先生，不同的方向盘的接口不一样……”

　　她尽可能多说一点，额前的碎发还娇似的亲昵地摩擦枪口，若有若无地偏离，但男人的神色未变，枪口一直盯紧着她的脑门。

　　掺杂着大量专业名词，还有大量“这个，那个，我们，嗯，就是”这样的废话后，死神举着镰刀迫近，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头顶的灯光在男人的胸前一晃而过，她看到被血染红的衬衫。

　　她装作讶异的样子，“呀，先生，您受伤了？这么多血不处理会丧命的！”

　　靠近男人的瞬间，枪口从头顶滑过。

　　死亡的威胁让人有着闪电般的速度，她抢过枪，头灯对着最深的血窟窿，娇弱讨好的眼神一扫而空，随之是野狼般的凶狠。

　　比特律的绵绵细雨变成瓢泼大雨，天神向地面射下密密麻麻的子弹。

　　“砰”
　　她的手腕被震麻，她看到男人深蓝色瞳孔应激地缩了一下，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就当男人俯身向前，卡住她的脖子时，她当机立断，扔了枪，像只羚羊般，敏捷地跳进了后座，准确地说，是跳进了男人的怀里，一只腿的膝盖顶进了他的两腿之间。

　　整个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离车大概二十米的地方站着俩个男子，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一个穿着传统的管家礼服，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礼狄先生，那是公爵的车吗？”
　　“……是的，赛纳记者。”

　　两人又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礼狄先生，今天的雨好大。”
　　“……是的，赛纳记者。”

　　大约三十秒后，车身的震动渐渐减弱。

　　“礼狄先生，车好像不动了。”
　　“这不可能，塞纳记者，霍德华公爵曾经乔装成平民参加过半程马拉松，并且荣获了第三名的成绩，这件事在当地的报纸上报道过，因为过于俊美的外形还被狂热的粉丝认出……”

　　很快，车门滑开，霍德华手上提着个蠕动的白色虫子，由于白色虫子的精力太过旺盛，他由提着她的后领子改为卡着她的后脖子，他的手很大，她的脖子很细，泛白的指尖摁着她的喉管。

　　霍德华身上层层叠叠的白衬衫都成了缠着莉兹的白布条，他只套了件单薄的外套，全身被雨淋湿，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礼狄见状，赶紧打着伞迎了上去，回头一看，责怪道：“赛纳记者，别摆弄你的相机了。”
　　塞纳有点被呛到，“……我只是担心它进水失灵。”

　　， 他把莉兹扔到积水最严重的地方，水搅合着泥，全都糊在她半边身体上。

　　他还是拿出那把抢，一只手掐着她的下颌迫使她和他对视，一只手拿着枪抵着她的脑袋。

　　莉兹的眼眶积了一窝水，眼前只有模糊，黑暗，雨箭的形状，她看不清那双蓝眼睛，一向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睛，现在如滚动的火山岩浆。

　　但从快要碎裂的喉管可以得知，她真的完了。

　　她之所以敢上去跟一个男人搏斗，可绝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因为他胸前失血过多的伤口，让她决定赌一把。如果今天这个贵族不死，就是她死，就算她侥幸逃过，她也会被麻烦缠身，暴露奴隶身份，失去在比特律稳定的生活……

　　她这样给自己的行为解释，实际上，她开枪时故意偏离，就算真的有子弹，打中的也不过是肩头，但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点。

　　好啦，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了，反正也完蛋了。

　　礼狄已经给霍德华撑上了伞，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滑落，汇入她眼窝的积水。

　　她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仿佛是最后的神经反射让她动弹着小腿，在失去意识的几秒，模糊地听到了什么话。

　　“袭击帝国贵族，送黑海监狱。”

　　***

　　欧古庄园始建于中世纪，庄园的第一位主人是个残忍暴戾的教皇，这座庄园仿佛就是这位教皇性格的延申，古希腊神庙建筑的风格，却处处充斥着地狱、恶魔的雕塑。

　　一个月后，主体部分得到基本的修缮。

　　霍德华步履闲适，拄着鹰头手杖，慢慢地走过曲折的台阶，随便巡视一下底下工作的仆人，他来到庄园的主体建筑，六根巨大的柱子支撑着石檐。

　　他抬头仔细盯着石檐上的雕塑，皱眉。

　　恶气的地狱猎犬生吞着一个人的头，只剩下身体在外面挣扎，不知名的长角野兽仿佛已经吞完了人的下半部分，嘴边挂着一个摆着惊恐表情的头……

　　这些信息仿佛在告诉外人，我们不好惹。

　　但在他看来，只有弱者才会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

　　他侧身，向旁边寸步不离的管家的年轻管家道：“告诉施工队，把这些雕像敲了。”

　　“好的，公爵”，礼狄恭敬地点了点头，随即低头，戴着白手套的手呈上一份彩色报纸，“这是今天的比特律日报。”

　　他瞥了一眼，上面的大字标题写着，“欧古庄园修缮，推动工人就业”，配图，庄园最高处飘扬着的旗帜，霍德华家族的象征，心脏，荆棘，还有玫瑰。

　　自从雨夜受袭的那张摆拍图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头号讨论的对象，“公爵雨夜受袭，疑似袭击者尽数入狱”，“霍德华公爵注资汽车防盗技术”，“地下党派秘密会议，如何应对政局的新变化”“霍德华家族士兵卫队入驻欧古庄园”……

　　礼狄感慨，“公爵，那晚的计划真的是别出心裁。”

　　这不是恭维，在大莱联邦帝国的北方，贵族式微，资本猖獗，比特律是北方重要城市，处在交通线的中间，经济繁荣。南方的公爵若想在北方取得一席之地，水土不服，难上加难。

　　但此举利用帝国的宪法警醒比特律的工厂主们，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帝国贵族已经凌驾几个世纪。

　　礼狄继续嘀咕道：“他们也真是愚蠢，与公爵的会面怎么可能在毫无安保措施的小酒吧里。”

　　对啊，他们毫无质疑之意，纷纷赴约。

　　落日的余晖撒在庄园上，在广阔的草地上呈现出蛰伏的庞然大物的影子，霍德华已经放下报纸，一步步向大门走去，半个身子被石柱的影子遮住，半个身子呈现出温暖的金色。

　　他回头，蓝色的眼睛看着那一轮落日，轻轻摩挲着手杖上的鹰头，质感如玉石。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抢，朝着一个凶神恶煞的怪物头扣动了扳机，怪兽头轰然落下，变成一块碎石，石檐上扑簌簌地掉下碎屑。

　　那天她只朝他开了一枪，很不巧，是空包弹，但是第二枪就是实打实的子弹，她像是第一次用，不清楚它的构造。

　　欣欣向荣永远充满生命力的比特律，和那个野小孩，两者之间竟有说不出的相似，他总觉得，比特律会在某个时候，也给他胸口来上一枪。

　　礼狄的夸耀全被他当作背景音：“这些工厂主的入狱，正好乘这个机会，打压、注资、收购……”

　　他轻轻地叹气，微不可察，时刻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在眉头中心留下一个浅浅的川字，随后只身走入空旷的大厅，他语调沉稳，像是教堂里敲响的钟声，余音绕梁。
　　“礼狄，雕像不用敲了，挺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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