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琴]长夜破晓

　　1.

　　转眼已经又过去了毫无记忆的两天。像每一天一样，一方通行随手把衬衫最上面卡着脖子的纽扣扯开，提着刚刚买好的黑咖啡和漫画书拐进了阴沉沉的巷道。
　　之前的挑战者大概还关在少年感化院里，狭窄的道路里难得地安静。少年放空思维，左拐右拐地走出好一段路，然而几乎就要离开暗巷拐进正常的街道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并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接着是陌生而轻快的声音。
　　“你就是一方通行对吧？站在那别动。”
　　一方通行发出轻轻的一声疑问，停住脚步向后转了转头。
　　——一个少女站在大概十几米外的巷道尽头。
　　没穿学校制服，身上是简单到几乎毫无装饰的黑色短袖T恤和米黄色短裤，蓬松的短发是茶色的，那张脸……
　　……是那个报道里、这几天又见到过很多次的那张寻人启事上的脸。
　　也就是说，这家伙就是那个第三位的「超电磁炮」？
　　这家伙不是失踪了？现在却突然出现在这，还说着这种挑衅一样的话……
　　一方通行没有出声，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对方。
　　对方也看着他，接着举起一只手，一簇蓝白色的电光开始在她手心里跃动。
　　“我要杀了你。”
　　一方通行“啊”了一声，转过身面对着她，开始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她这句话。
　　“意思是要挑战我？还真是不伦不类的叫阵方式。说起来对我‘第一位’的名头感兴趣的人不少，但女生的话还是第一次遇——”
　　“你说是‘挑战’那就是吧。只不过输掉的代价是被我杀掉哦。”
　　少女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谈论她今天的课后作业，一方通行微微睁大了眼睛。
　　按照那些报道里的内容，那个第三位不该是个天真可爱到让人笑掉大牙的蠢货？现在这个随随便便把“杀人”挂在嘴边的混蛋又是谁啊？
　　不过……说到底这家伙果然还是个蠢货吧？
　　一方通行叹了口气，摸着自己由于在教室里久坐而僵硬的脖子：“我说，身为level5，对能力的强弱应该更有概念才对，想要挑战老子的话不会像那些level2一样毫无准备吧。那些数据看过之后也该明白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说出这种蠢话你到底是脑子里缺了多少根弦？说实话老子也不是很想跟女人动手啦，所以快滚——”
　　结果这段话也没有说完，少女站在原地没有动，然而明亮的光线倏然从天而降。
　　电击？
　　不止如此，应该是通过巨量电荷引发了……雷击。
　　脚底的摩擦力瞬间改变，一方通行在落雷劈到自己头上之前的一瞬间后退了十几米远。几乎擦着他头发掠过的直径足有半米的灼目高压电弧在几秒钟后才完全淡出视线，而在此之前，“嗡嗡”声响了起来。
　　下一秒，黑雾冲天而起。
　　当然，虽然看起来像“雾”，实际上那是高速运动的、真正能把衣物皮肤统统切开的铁砂。大概整条巷道里含铁的细小微粒都已经被调动了起来，在磁场作用下，这些细小的凶器劈头盖脸而来，很快笼罩了一方通行的全身。
　　高达几亿伏特的雷击，能把身体上的皮肤、肌肉甚至其下的骨头统统剐碎的铁砂，接下来还有什么？
　　统统是……杀招啊。
　　一方通行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擦着他的睫毛掠过的飞旋的细小颗粒。
　　在「反射」的保护下，这种程度的攻击当然不可能真正伤害到他，甚至于刚刚的后撤躲避也只是为了避免那个蠢货来不及反应而被反射回去的雷击轰得渣都不剩。
　　然而少年心里的烦躁、恼怒和某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控制不住地在翻腾。
　　——这家伙来真的啊。
　　但是，为什么？
　　之前根本没见过的这家伙到底跟自己有什么仇？到底为什么非要杀了他？为了第一位的名头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吧？！
　　还有，“杀人”这种事……
　　寻人启事、张贴寻人启事的常盘台学生、还有那个在餐厅里被提及的对方的朋友在大脑中一闪而过。
　　被关注和担心着的混蛋，结果在暗中干这种事啊。
　　……而且，“杀了一方通行”。
　　上一次直面这么直白的、迫切希望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恶意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接近十年前了，在更名为“一方通行”的能力者刚刚开启此后重复了若干年的无聊“日常”后没多久，他看到了那段被人发到网络上、而“上面”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删除的那段录像。
　　十年前还没有现在这种清晰度的屏幕里，被定名为“「一方通行」能力暴走事件”的那场对他的围剿中被误杀的人的家属情绪激动到表情扭曲的脸出现在画面正中央，扬声器里播放着声嘶力竭的大喊：“杀人偿命才对吧！那种怪物就算是孩子又怎么样？他凭什么活着？他该去死！杀了他，杀了「一方通行」！！”
　　所以，如果说跟他有仇的话，大概就是因为那件事；再不然就是这个会去解决「幻想御手」之类的事的正义傻瓜当英雄当上瘾了。
　　拯救世界的冒险者，忽然得知这个世界的角落里潜藏着一只怪物的话，她会选择怎么做？
　　果然杀掉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吧。
　　从各方面来说都没有逻辑问题，多年来潜藏在心里的自我怀疑在一瞬间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结果怪物只能是怪物啊，就算再努力地伪装成人类，果然还是不会被这个世界接纳。
　　真是够了。
　　毫发无损地沐浴着铁砂攻击的少年抬眼看着对准自己头部飞来的电击，“哈”地笑出了声。
　　真是够了，真是够了。
　　无休无止的“挑战者”，无休无止的攻击，其实根本就是无休无止的恶意吧？
　　既然再怎么做都无法改变之前做过的事，再怎么做都不会实现当年那个女人给他描绘的美好愿景，连这种会去拯救什么人的蠢货都把他归类为无法拯救、必须消灭的那一类，那么——
　　干脆按照怪物的处事方式来解决当下的问题好了。

　　内心深处，压抑了太久的某些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电击被反射到对方刚刚站立的位置，紧接着狂风骤起，铁砂的运动轨迹瞬间被打乱。少年丢开手里的书包和购物袋，舒展的手指发出“喀喀”的轻响，红色的目光定在靠磁力吸附在巷道墙壁上的对手的脖颈上，接着所有的攻击方向都指向了这一点。

　　想杀掉他的混蛋，去死就好了。
　　「一方通行」微笑着冲向了那个「超电磁炮」。

　　2.

　　注意到滴落到鞋尖上的血迹的一瞬间，视觉到大脑的回路似乎终于重新打通了。
　　苍白的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抽离，刚刚被支撑着的躯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发出“扑通”的一声响。
　　天还亮着，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已经不在那个巷道里了。
　　一方通行低头看着伏在他脚边的那具身体。
　　——初中生年纪的、刚刚还喊着要杀了他的「超电磁炮」，现在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鲜血正从她口中和肩部、手臂、大腿的伤口漫出。
　　总不会……真的死了吧？
　　一方通行茫然地站在原地，在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时候，慌张到无法移步的感觉久违地冲上心头。
　　简单来说，就是超出一般的“殴打”意义的、外表或许没那么难看、但给对方的感受却更加恐怖的泄愤。
　　拉脱关节再装上，通过控制血流把心跳暂停再重新开启，阻止她呼吸直到脸色发青再停止……
　　就好像是终于给多年来内心压抑的那些东西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
　　痛呼、惨叫、泪水、鲜血，陌生的玩意儿，但简直就像是每天都能见到一样熟悉。
　　明明是并不愉快的事，确切地说是相当令人厌恶，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一方通行看着在自己脚下惨叫着挣扎的俘虏，内心涌出一股报复性的快感。
　　难道这才应该是「一方通行」的“出厂设置”？
　　……但是，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被超限的恶意诱导出的更大的恶意和杀意随着回神渐渐消退，短暂出现的慌乱也随即消失。已经不再是五六岁的少年漠然地俯视着眼前勉强还能看出呼吸产生的起伏的躯体，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刚刚自己还真是疯了，这件事情里的违和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如果真的只是想让“怪物”从世界上消失的话，直接找上门来就好了，这样被他杀了的话警备员或许能第一时间上门来找他的麻烦。然而这个混蛋没有这么做，她从十几天前就开始“失踪”，简直像是……希望她自己就算死掉也能死得毫无声息一样。
　　所以，是有什么非要杀了他不可的理由、同时要避免她那些小鬼朋友直面他这种怪物，才提前制造“失踪”？这样一来，即便真的被他反杀，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还是说……
　　一方通行想起曾经听说过的那些在少年感化院里“突然死亡”的高位能力者的归宿。
　　……「暗部」？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就算存在的话，这种被“朋友”包围着的混蛋，为什么会加入这种组织啊？
　　事出反常，这个混蛋背后大概还有别的什么人……真正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或者是对他有什么企图的蠢货。
　　真是危险啊，被这家伙刺激得几乎忽视了这些违和点。如果再晚一点回神的话，这家伙可能已经死了，他真正变成了杀人犯，而这个蠢货背后的东西，他根本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方通行扯开一个嘲讽的笑容，蹲下身，毫不怜悯地把手指伸进对方手臂上撕裂的皮肤，很快通过血压推导出了伤口的愈合速度。
　　之前在课程里涉猎过的关于人体的各种知识很快跳到大脑中，通过比对数据得出“这家伙在血液凝固前不会因为失血死掉”的结论后，一方通行把手指上的血往对方衣服上抹了抹，顺便稍微改变了她的一部分重力，用一只手把她拎了起来。
　　进入单方面虐待之前的追击阶段已经把战场从巷道迁移到了这片一方通行并不陌生的废墟上。距离他居住的公寓只有几百米，不用穿过任何大路就可以回去；而这里本身是一座从他搬到附近起就保持了停工状态的烂尾楼，原本的监控设备应当是由施工方提供的，但随着工程停摆，监控也早就失效了，以至于进入夜晚后这里经常会变成不良少年的聚集地。
　　也就是说，这个「超电磁炮」给她自己选的墓地相当不错，她差一点就可以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彻底死掉，然后无声无息地被他分尸销毁了。
　　巷道里同样遍布监控设备，但只要在监控能拍摄到的距离之外发动攻击把它破坏掉就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刚刚犯下防卫过度、故意伤害、谋杀未遂或是什么的少年拎着犯罪证明，近乎悠哉地漫步在狭窄的巷道中，只在即将拐进公寓时稍微停止了两秒——通过楼体中传导着的各种“波”确认走廊里、楼梯上没有人之后，他大摇大摆地把受害人带回了自己家里。
　　满身血污的少女没有任何跟皮质沙发、白色床单或是灰色地毯接触的机会，一方通行拉开浴室门把她丢进浴缸，洗掉手上的血腥味，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黑咖啡，然后打开了平时用来观看无聊消遣的PDA。
　　这段步行给足了他冷静的时间，现在，学园都市顶端的大脑的智商已经重新回来了。
　　这个混蛋最多再过几个小时就会醒来。如果她老实一点把攻击他的真正原因老实交代的话，他也没打算真把她杀了，不过这样一来判断她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重要了吧？
　　level5啊，说实话还是第一次打交道。从作战能力上来说，比他看到的那些数据倒是灵活多了，大概大脑也比那些研究员好使，或许能让他难得地认真起来对待一下。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初中生小鬼头，刚刚一下没收住的攻击大概已经把她吓破胆了，所以说不定醒来之后就会痛哭流涕着开始坦白并哀求他留下她的小命……
　　那样的话倒是很省事，但果然会很无聊吧？
　　PDA上老旧的文件和图像迅速翻过，一方通行面无表情地快速浏览着十一年前由于攻击他而死掉的人的资料，全部完成后又打开浏览器，搜索了“超电磁炮”这个关键词。
　　再然后——
　　啪。
　　浴室里传来了像是挣扎着爬起来时手掌拍在浴缸上的细微响动。
　　情报获取基本也差不多了。一方通行丢下PDA，活动着手指和手腕，拉开门，站在浴室门口笑着：“哟，好久不见，「超电磁炮」。现在该怎么打招呼？‘早安’？‘午安’？还是按你们贵族女校的说法……‘贵安’？”
　　对上他的目光的一瞬间，刚刚被活活虐待到失去意识的挑战者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但她还是捂着肩头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挣扎着用无力的腿脚从沾了不少血污的浴缸里站了起来。
　　“你……要把我怎么样？”
　　“那要看你怎么选了。”一方通行反手关上门，抱着肩靠在门板上，朝没有窗户的浴室墙壁抬了下下颏，“这间浴室可是这一层楼的最边缘，没有挨着邻居的卧室的话，就算你趁老子不注意突然惨叫，也很难被人注意到吧。”
　　「超电磁炮」轻微地发着抖，声音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断气，但目光没有逃开：“这是……报复？”
　　“老子只是想知道一件事，老老实实说出来就不会再吃苦头，不然老子也不介意让你继续享受昏迷之前的待遇。”一方通行俯视着比自己低半个头的少女，一字一字地说道，“为什么要杀老子？”
　　对方的目光逃开了：“因为有仇吧……”
　　“什么仇？”
　　“……那个时候的事你完全忘了吗？被杀死的人当中也有我的熟人——”
　　“哈？你是指老子五岁的时候？喂，你当我傻吗？那个时候你还在神奈川的幼儿园里穿着纸尿裤满地找妈妈吧。”
　　「超电磁炮」的表情僵住了。
　　虽然很拙劣，不过相比直接哭着跪地求饶倒是稍微让人有点“逼供”的乐趣。
　　一方通行像之前看过的警匪片里一样，没有给对方更多的思考时间，直接打出了下一张牌：“死难者名单里没有姓御坂的；老子刚刚被那些研究设施放出来的时候跑到这座城市来抗议来要求制裁老子的人里也没有姓御坂的；甚至那些人的人际关系也都查过了，同样没有。喂，「超电磁炮」，编造的时候也用点心吧？”
　　“是因为……”
　　一方通行笑得露出了牙齿：“继续，一分钟内编不出来的话就杀了你。——啊，对了，在那之前还有一些新想到的花样，之前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练手……”
　　由于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带伤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
　　少女恐惧地看着他，貌似很有底气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努力掩饰下的颤抖：“骨头先挑硬的啃，没错吧？杀了你之后我会去把第二位也杀了。那个……你这种一开始就处于顶端的混蛋……怎么可能会懂这种无法忍受有人类比自己强的心情？！”
　　如果是刚刚的几秒内想出来的新理由的话，她的大脑勉强也还算是在运转吧。但果然不能高看小鬼的应变能力啊。
　　一方通行失望地叹了口气。
　　“如果前面不编那些瞎话的话，这种理由说不定还稍微有点说服力。算了，一分钟已经结束了，老子甚至仁慈地让你多活了半分钟。不过不用怕，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我会选择逆转血流或是生物电来作为美好的结尾——你几乎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就会死。”
　　按照早就想好的剧本，虚张声势的逼供者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到了录音界面，微笑着递到了对方跟前。
　　“好啦，先别急着哭，最后再给你两分钟留遗言。杀了你之后老子会把它发给那些满世界张贴寻人启事的小鬼的。”
　　在听到自己对她的死亡方式规划时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家伙的眼睛里，一瞬间涌起肉眼可见的泪水。
　　这个level5，还真是个……“普通人”啊。
　　笑得更开心了的少年把手指伸向录音键，而对方猛地捂住脸，跪倒在浴缸里，哽咽地妥协了。
　　“别……别杀我，我把一切……全部告诉你。”
　　“喔，突然悔悟？再给你一次机会好了，开始。”
　　「超电磁炮」深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盯着浴缸边缘的血迹。
　　“一切的起源是……「绝对能力者进化计划」。这个计划大概你从来没听说过吧？但是它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根据「树形图设计者」计算结果，目前所有的能力者当中在，只有你有机会成为level6……”
　　一方通行歪了歪头：“我听说过，老子每天的功课就是基于这个计划安排的，不过要经过250年以上的课程才能把提升积累到‘质变’，到那个时候老子早变成无机物了。”
　　也就是说，现在这些无聊的课程根本就是徒劳。不过反正每天都要出现在教室里，学一些东西总比无所事事要有意思一点。
　　“但是，这跟你要杀我有什么关系？”
　　「超电磁炮」轻轻地答道：“这个计划……还有第二套备选方案。”
　　从被那个「绝对能力研究所」招上后见到过的研究员的脸瞬间全都跳到了大脑里，一方通行挨个回忆着，很确定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跟自己提过什么“方案二”。
　　被耍了？还是说，这个“方案二”是他们认为没法对自己开口的玩意儿？
　　内心出奇地冷静，一方通行轻轻地“喔”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
　　“……跟我战斗。”少女语气平平地说道，“根据「树形图设计者」计算，我全力攻击你的话，会在71招后彻底被你击败。根据计算，只要在计划好的条件下打败我334次，通过积累特定情况下的战斗经验，也……”
　　一方通行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凑到浴缸前，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脸颊。
　　红着眼圈，一副被击溃了的可怜样子；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提到那个计划的时候牙齿都在摩擦出“咯吱吱”的难听声音。
　　从这双眼睛里透出的眼神、从表情和语气来看，这次大概起码有一大半是真话。
　　再说了，也完全是那些人会做得出的事。
　　真是好笑。
　　“彻底击败”什么的……再怎么想也不是到对方认输就算结束，至少要把这个小鬼打到不能动弹吧？
　　所以她会喊着那种鬼话冲上来对攻击他——大概是为了让他在不知道这个实验存在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展开反击。
　　如果自己刚刚没有情绪失控的话，大概最多也只是把她打昏就结束了。那么他们大概会把这个蠢货拉去研究机构，用最新的医学手段治疗到“完好无损”的状态，以便“下一次使用”；如果他不小心下手重了点的话，说不定还会用上最前沿的仿生义肢之类的技术……
　　一边告诉他别再变成个怪物，一边逼着他做怪物做的事啊。
　　那么没有告知他这个方案而是让对方直接发动攻击的原因也很明白了——这种反人类的计划，看上去多数时候都是“守法市民”的家伙看起来大概不会同意吧？如果反过来去阻拦计划、报复提出计划的他们那就更糟糕了。
　　真是矛盾啊，不管他的形象正面与否都令人惧怕。那些人眼里他难道是冒险片里的魔王？
　　一方通行出神地想着，指尖轻轻抚过少女嘴角凝固的血迹。
　　柔软的皮肤，细微的电流，努力在保持平稳的呼吸，还有睁得很大的透着恐惧的眼睛。
　　这个狗屁计划的配合者看起来真是很脆弱的生物，稍微一用力大概就能捏死了。
　　一方通行努力转移注意力，以免自己真的忍不住对这个配合着荒唐计划的小鬼做出那种事。
　　但紧接着，他的手指停住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计划的话，那些追求着level6的研究员在成功后能够获得大笔的酬金，这座城市能够获得相当高的威慑力，就算是他自己也会拥有更强大的能力、更高的地位，是这样没错。
　　但是，但是——眼前这个小鬼似乎什么都没法得到吧？
　　或许那些人会给她钱，但是被打得破破烂烂再被缝起来三百多次的话……
　　且不说level5的补贴根本不会让这家伙缺钱花，就算是真的缺钱，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一方通行缩回了自己的手：“喂，「超电磁炮」，他们用什么要挟你了？”
　　少女轻轻地张了下嘴，但没有说话。
　　“说不定……你那些小鬼朋友的性命？”一方通行努力站在一个看起来很正常的、初中女生的角度思考，但最终也只想到了这一种可能性。
　　于是稍微停顿后，他继续说道：“这件事解决起来倒是也很简单，你跪下来求老子的话，老子可以去跟他们谈啦。——啊，说起来，想达到同样目的的话，用第二位应该比用你时间更短吧？”
　　大概是服输了或是怎样，「超电磁炮」没有再抗争，只是垂下眼睛，扯出了一个苦笑。
　　“不愧是第一位，结果还是瞒不过你啊。不过，为什么没有用第二位的话我也不清楚，大概我可以是‘消耗品’，而那位不是吧。总之……”
　　扒着浴缸边缘的手指用力到发了白。
　　“……最初的计算结果是，如果我全力防御的话，会在185招后被你杀掉。”
　　安静到只剩下两个人呼吸声的浴室里，一方通行安静地听着。
　　“只要在计划好的条件下杀掉我128次，你就可以成为level6。但是，我没有128条命。”
　　“于是作为替代计划，他们制造了我的体细胞克隆人。”
　　“那些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最高只有level3，所以128次‘实验’远远不够了。按照计划，你要杀掉……两万个。”
　　一方通行后退两步靠在门板上，“哈”地笑了一声：“科幻小说啊。”
　　“为了阻拦那个计划，我已经想过很多办法了，但是……现在的安排是我主动提出的，十分对不起您，但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如果不这样做的话……”
　　少女慢慢地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但接着她又抬起头，带着满脸满身的血污向他看过来。
　　“总之，拜托您……请继续实验吧。虽然相比于128次实验工作量大了很多，但是跟两万次相比……而且，那些孩子……拜托您……”
　　“哈。”
　　一方通行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直视着他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缺了点什么光亮，但是又燃烧得异样。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向什么妥协了吧？
　　不像是假的，当然也不排除这个家伙本身有妄想症的可能性，不过即便这只是她自己给自己编造的故事，也至少能够说明两件事。
　　第一，这个作为“普通学生”的超能力者主动把她自己变成一个“实验体”的目的是保护那些克隆人。
　　第二，在这个混蛋眼里，他只会做出“殴打虐待她三百多次”和“杀掉两万个克隆人”之一的选择——这个蠢货甚至还比不过那些混账研究员，她大概根本没想过“一方通行会拒绝实验”这种可能性。
　　“成为level6”这件事毕竟那么诱人啊。
　　已经杀掉、伤害过那么多人的家伙，果然继续做这种事也顺理成章吧？
　　——这就是这个他一直无法融入的世界对他的真正看法吧？
　　一方通行控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嘶哑难听，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因为呼吸不畅而离开这个世界。
　　还有，真是搞笑，先不说竟然会有人为了“克隆人”这种玩意儿拼上性命，如果这个小鬼没有妥协、没有提出那个方案的话，那个因为惧怕他而拖延的计划在level6的巨大潜力下，在拖延几个月或是一年两年后，最终也只能是被启用。
　　那种情况下，他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两万个冲上来对他发动杀人攻击的、真正被视为“消耗品”的克隆人吧？然后他会反击，或者在他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反射」已经发动了。
　　然后，双手再次开始沾上鲜血的家伙，果然没有理由拒绝继续了吧？
　　一方通行一边笑一边端详着眼前的少女。
　　按照定义，她的“克隆人”当然会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也是这张脸，也是这样的眼睛和这个颜色的头发。除了生长方式和个体经历之外，不会有任何区别。
　　就算是违反国际法制造出来的、没有合法身份和人权的玩意儿，真的就不算是“人”了？
　　那么杀掉两万个那个东西之后他算什么？
　　level6吗？还是……杀人魔？
　　这是什么怪物王制造计划啊？

　　少年意识到自己虚假的、偷来的、原本不该有的无聊“日常”消失了。

　　明明前不久还在跟黄泉川抱怨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然而维持这种“一成不变”的资格真正消失的时候，感觉简直糟透了。
　　理智上来说，一方通行很清楚这件事很难说是面前这个家伙的错，甚至于单纯的一个“研究机构”都做不出这种事——把他从特力研带出来的人是理事会的理事之一，虽然近些年似乎变得沉寂了，至少身份还在。想要越过她来设计自己，再怎么说也得是相当的地位吧？
　　然而内心的不爽驱使下，他还是相当随意地通过攻击别人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喂，你个帮凶。说得这么可怜，结果DNA原本就是你自己交出去的吧？”
　　“是。”
　　回答得意外干脆啊。
　　一方通行有种发动能力却打空了的不爽感。
　　“这样的话那你也很该死。不过看在你这次说的像是实话的份上，老子也不想因为你再脏了手。当然那种见鬼的实验老子是不会答应啦，但是——”
　　「超电磁炮」猛地抬起头，而一方通行毫不避讳地跟她对视着，宣布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在老子把耍老子的混蛋挖出来弄死之前，你最好向神秘学或者宗教的那些玩意儿祈祷没有任何人发现你在老子家里，否则老子真的会—灭—口—喔——”
　　“……你……要做什么？”
　　“‘报复’吧。”一方通行干脆地答道，“就算再努力地混在‘人’当中，结果还是怪物——这种事老子也不是不清楚。但是老子已经这么努力了，他们还想怎样？”
　　在那座设施里沉默地听着研究员们闲谈时提起的那些“受害者家属抗议”或是什么时，他曾经短暂地想过“大概只有变成没有人敢攻击的无敌，才不会再造成他人受伤”。然而正是因为信了那个女人的话，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怪物收起獠牙和爪子的话，也就不会再导致被攻击和反击”，他才选择了这种根本不算多么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是整个城市调整了对他的策略？还是跟那个女人对立的势力掌握了主动权？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意识到自己再次被当成目标的一瞬间，曾经被隐藏起来、但一直没有被真正否认的追求再次出现在了第一位的内心当中。
　　杀人这种事他当然不想做，于是什么level6大概也不用想了；但是，把设计他的混蛋通通做掉，给其他觊觎他的力量的混蛋留下“对这家伙有所图谋绝对会死得很惨”的印象，应该也有些打过折扣的效果吧？
　　于是少年轻描淡写地说道：“老子被他们耍了啊，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个——”「超电磁炮」忽然打断了他，“我之前尝试过阻止这个计划，但是都失败了。就算炸毁几十座设施，结果还是会有更多的加入进来——”
　　“别把你跟老子相提并论啊，第三位。再说了，炸毁设施？那种小打小闹果然是初中生才做得出的事。”脸颊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在抽动，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表情扭曲而狰狞，一方通行冷笑着宣布道，“‘擒贼先擒王’。会执着于level6这种东西的大概也就是那个木原小弟背后的那个家族，而能调动他们的数数看根本也没有几个，只要一个个查过去……啊？我说，你那是什么表情，被吓到了？”
　　脸色变得很差的少女低下头，目光逃开了。
　　“之前也观察了你一段时间，总之是……跟印象相差略大吧。虽然你大概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事，但是……果然我还是不能放任那些孩子遭遇危险。所以最好的办法、不会真正导致你双手沾上鲜血的办法果然还是——”
　　“我说啊，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那个一方通行是个善人啊’——这样？不要随意给老子构思什么奇怪设定啊，混蛋。”一方通行抬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杀人当然不是多愉快的事啦，但是跟把你这种小鬼打成破麻袋几百次的不愉快程度也没什么区别。至于那些克隆人跟老子更是没半点关系。不过你说得对，两万次那种无聊实验果然太麻烦了，还是收拾那些混蛋更简单一点。”
　　“我知道了。”对方似乎终于听懂了，轻轻地答道，“那个，把你牵扯进来也不是我的本意，‘十分对不起’这种空话说了也没有用，通过过激的手段报复那些人什么的……但是只要能保护那些孩子……我能帮您什么？”
　　“帮”他啊。
　　说这种话的蠢货身上带着大大小小十几道伤口，身上的衣服几乎被血浸透了——这种家伙到底能做到“帮忙”还是“帮倒忙”啊？
　　一方通行轻轻地砸了咂嘴，拉开了门：“老子不需要施舍，你这种家伙也帮不上什么，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别坏老子的事。啊，对了，说不定老子心情不好了会虐待虐待你寻开心，没异议吧，「超电磁炮」？当然有异议的话也只能保留——”
　　对方呼出一口气，抱着膝盖慢慢在浴缸里坐了下来：“知道了，我会听您安排的，请您自便。”
　　恶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还真是个让人提不起兴致的无聊家伙啊。”

　　3.

　　相当不爽地对对方做出这样的评价后，一方通行反手关上浴室门，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但紧接着，他改变了主意，向公寓外面走去。
　　附近的摄像头在此之前已经全被他破坏掉了——当然做得很隐蔽，“器物损毁罪”的嫌疑人范围大概会被圈定到「空气使」或是「念动力使」之类的范围——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巷道，从楼房里穿行而过，最终停在靠近河边的一条偏僻街道上，这才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有主动拨打过的号码。
　　接下来要做的，是从有记忆以来从来没做过的事。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秋季稍微有点凉的夜风吹过微微冒汗的单薄脊背，很久没有体会到的新鲜感让年轻的身体心跳都加快了很多。
　　一方通行焦灼地等待着，听见听筒里传来的“喂”的问句时，迫不及待地抢着开了口：“是我。喂，木原，我……我杀人了。”激动导致的轻微颤抖恰到好处。
　　电话那头的混蛋果然稍微停顿了两秒，接着才答道：“别急。你在哪？是什么人？”
　　“是个……”回忆着电视剧里的“正常人”在真正“杀了人”之后的情绪，一方通行把“茶色短发的初中女生”咽了下去，“……女的。突然冲出来说什么要杀了我……该死，我也只是想反击，可……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家伙已经……不成人样了。喂，木原，现在怎么办？好不容易变成一个‘正常人’，这下不是全完了吗？！”
　　又是轻微的停顿，接着电话里传来名叫木原数多的研究员平静过头的声音：“尸体还跟你在一起吗？”
　　这家伙毫不意外啊，看来自己猜的没错——这个混蛋果然跟这件事有关系，最差也是“知情不报”。
　　那么之后就把他作为报复的第一个对象吧。
　　少年脸上扭曲的笑容越来越盛，语气却更加慌乱：“已经丢进河里了。沿途的监控也破坏掉了，但是——”
　　“那就忘掉这回事吧，一方通行。”听筒里随即传来了沉稳的、平静的、好像不容置疑的从容回答，“没有什么杀人事件，你也没见过什么女生，你今天放学后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就回到家睡大觉了——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但是那个人会被上报失踪吧。到时候风纪委员……警备员……”
　　“这件事会被压下来，警备员不会知道。学园都市的第一位再怎么说也有点特权，对吧？对了，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
　　“样子的话……半长不短的头发，眼睛……大概……记不清了。没穿学校制服，能力应该是「电击使」或是别的什么能发动电击攻击的，至少也有level4了——”
　　“啊，明白了。”男人用相当轻松的语气打断了他，“总之，忘掉这件事回去睡觉吧，有什么消息我会联系你。那么，拜拜。”
　　甚至来不及假模假样地说一句“十分感谢”，电话里已经传来了被挂断后“嘟嘟”的声音。
　　屏幕上不出意外地也显示了挂断的画面，通话人已经听不见的地方，习惯于首先挂断电话的第一位不爽地“啧”了一声。
　　这个木原小弟还真是狂妄啊……是认为这件事足以作为要挟他的把柄了？
　　说起来，在重要的“实验对象”被杀了之后，木原竟然没有一点慌张和意外啊……那种“实验”开始后，他们一定监控着那家伙的行踪，是因为已经知道那家伙真正失踪的事并猜测发生了不好的事？更或者……
　　……更或者他们一开始就没指望那个傻瓜提出的计划能奏效，他们期待的是在某次“实验”里自己失手或是因为不耐烦而杀了她。
　　这样一来，自己的心理会发生什么变化？说不定“杀掉两万个克隆人”这种事也变得可以接受了。
　　也就是说，那个小鬼也被人耍了。她这个第三位的超能力者在那群人眼里根本比一只小白鼠也重要不到哪去。
　　“真可怜啊。”
　　之前买的食物和咖啡已经被那个可怜家伙的袭击毁了，因此一方通行嘀咕着在便利店补充了物资，提着相当不引人怀疑的满满一购物袋食物回到了家里。
　　原本就不太愉快的心情在拉开他的俘虏所在的浴室门之后跌到了谷底。
　　——原本干干净净的白地砖上还残留着已经干透的血迹，同样应当干干净净的白色浴缸壁上更是被血迹和泥污沾染得一塌糊涂。对自己的处境很有自知之明的罪魁祸首依然蜷缩在浴缸里，头发被血泥糊在脸上，T恤上的一道裂口从袖根延伸到胸前，好在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完全凝固了，不然大概能看到内衣的吊带和边缘。
　　「反射」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同时也起到了隔绝灰尘和泥土的作用，意思也就是说，一方通行几乎从来没有处于过这种脏兮兮的境地。
　　而相应地，虽然再乱再差的环境都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习惯了干干净净的人，在看到这种环境后皱起眉头也很合理吧。
　　一方通行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从购物袋里抓出一个饭团，连着包装袋一起丢向了安静地看着他的少女后，转身离开了浴室。
　　五分钟后，他再次出现在浴室门口，把一条毛巾、从衣柜里随机抓出来的一件T恤和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的、虽然买来了但他从来没穿过的长点上机体操服的短裤放在了门口。
　　“把你自己和这个房间收拾干净再出来，混账东西。”
　　要求被自己痛打到这种地步的家伙清理房间似乎有点过分，但怎么想也是她自找的。
　　这样安慰着自己，一方通行回到沙发上，一边撕开饭团的包装袋一边打开电视，然后进入了沉思状态。
　　在听到「超电磁炮」被自己杀掉的消息后，那些人会怎么做？
　　如果他之前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个用克隆人的计划大概会被提出来。但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话，背后的混蛋大概依然不会露面，只会继续躲在背后让这些研究员来跟他交涉……
　　思维卡滞了，一方通行盯着自己手心里由于不会接触紫外线而苍白的皮肤，控制不住地想要采用“直接撕开大门闯进去逼问他们”的方案。
　　……说起来，明明这种方案才跟他的能力更相符吧？
　　只需要几个简单的公式，这只手就能把一栋大楼推倒，调整摩擦力和重力后以最大速度移动到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也只需要最多几个小时而已，这样一想的话，把背后的混蛋解决掉根本只需要不到一天——
　　“那个……”
　　思维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一方通行回过神来，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是站在浴室门口的「超电磁炮」，她正穿着他的衣服，光着脚站在地上，没受伤的一只手虚护在胸前。
　　大概是失血的缘故，看得出来已经用毛巾擦过的头发依然湿漉漉的，其下露出的脸色苍白到简直跟一方通行本人的可以相比。
　　不过与此同时，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上浮着一副相当尴尬和不好意思的表情。
　　一方通行盯着她看了两秒钟，没等到她接下来的话，只好问道：“啊？”
　　“那个……”「超电磁炮」吸了口气，目光躲闪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内衣……也不得不换下来洗掉。所以能不能……”
　　“喔——”一方通行一下明白过来，随即做出了否定的回答，“老子跑去买女式内衣的话，你还活着的事很快就暴露了吧？想都别想，你别穿好了。”
　　反正有短裤的话什么也看不到。至于上半身……
　　深色的男式T恤在少女身上显得格外宽松，柔软的布料垂下来，褶皱几乎完全遮住了身体的曲线。一方通行打量了两秒，得出“这家伙应该根本没有开始发育”的结论，站起来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沙发。
　　“老子在家的时候这就是你的活动范围，如果随意超出这个范围就会被杀掉；老子出门时你可以在房间里活动，但如果走出这间公寓还是会被杀掉。没意见吧？”
　　少女露出了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没有，十分感谢您。”
　　简直像是流浪汉在感激收留她过夜的好心人。这家伙是不是忘了是谁把她打成这样，以及她现在不是“被收留”而是“被囚禁”啊？
　　难道真的被吓破胆了？也太无趣了吧。
　　刚刚思考到一半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一方通行试图继续，然而像这样无聊的傻瓜问题总是不适时地跳出来打断他。
　　大概是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很多的缘故，继续思考下去似乎有些困难。一方通行于是放纵地放弃了努力，关掉电视和顶灯，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即便是防备着对方逃走而没有开启对声音的「反射」的情况下，他依然很快沉入了睡眠；然而好像刚刚闭上眼没过几秒钟，他又猛地坐了起来。
　　——声音。
　　浴室的方向是安静的，洗衣机已经停止了运转，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了至少三个小时；而惊醒他的声音来自另一个方向——
　　打开房间里的灯光的瞬间，一方通行转过头，看见沙发上的少女正在相当用力地呼吸着，像胎儿一样蜷成一团，双眼紧闭，脸色红得相当不正常。
　　发烧？
　　陌生的名词跳进大脑，一方通行向被自己打伤的家伙伸出手，隔着半公分已经感受到了超过自己体温至少两度的皮肤温度。
　　是因为伤口发炎？还是……
　　少年低头看着对方裸露的手臂和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忘掉要给她拿被子，而房间里的空调温度开得相当低。
　　……真麻烦啊，谁来告诉他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叫急救车的话这个混蛋没死这件事就会瞬间暴露，只是着凉或发炎引起的发热大概也不会要了她的命。但是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
　　很多年以前，自己确实想过最好不要和其他人产生联系，也就是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去管比较好。但是……那个想法的根源是“「一方通行」会伤害到靠近他的人”吧？
　　这家伙已经被他伤害到发高烧了啊。
　　执拗地否认着身为“人”的并不冷酷的内心，一方通行自嘲地想着“假装久了还真是会产生一些不属于怪物的惯性思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打开屋门，蹬上了外出穿的鞋子。

　　4.

　　早上的闹钟如期响起时，level5的第一位表面上的“正常生活”再次开始了。
　　穿着干净制服的少年一如既往地提着空空的制服包走出公寓，把还在沙发上沉睡的俘虏关在公寓里，神游天外地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早饭是便利店买的炸肉丸和黑咖啡，课程依然是这间教室之外难以接触到的前沿理论。一方通行单手托脸，用相当符合普通高中生气质的呆滞眼神盯着电子屏幕上的投屏。几乎一周一换的授课老师或许是误认为“问题学生”终于遇到了难以理解的课程，讲得更加激昂了。
　　然而，实际上那些语句根本没有进入一方通行的大脑里。
　　他在持续地回忆着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半夜被不正常的呼吸声吵醒，发现「超电磁炮」在发高烧，于是去“24小时营业药店”这种之前从没踏足过的地方买了退烧药、消炎药甚至还有处理伤口的用品，再把那个睡梦中喃喃喊着“妈妈”的小鬼拍醒，勒令她把药吃下去以免烧坏脑袋。
　　然后是睡觉，被闹钟吵醒，以及发现蜷缩成一团睡着的「超电磁炮」已经退烧了。
　　不管描述起来还是事实本身确实都很简单，但一方通行不明白的是——
　　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袭击自己的家伙再怎么说也不值得怜悯，在他把真正该死的混蛋挖出来之前，这家伙理所应当该承受被这座城市逼着成为一个怪物的家伙的破坏和报复；然而在“处理尸体很麻烦”之外，确实有某些因素让他做不到对那个发烧生病的家伙不管不顾。
　　肯定不会是因为黄泉川说的什么“到了对异性感兴趣的年纪”的狗屁理论，就算那家伙是个男的，难道就能看着对方烧坏脑袋？
　　所以，说到底，或许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希望看见有人痛苦、受伤或是死掉。
　　一方通行低下头看着讲义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刚刚出现就制造了几十起血案，而长久的忍耐后第一次爆发就把一个低年级的女生活活殴打、虐待到失去意识。这种人的大脑当中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也太虚伪了吧？
　　前一天的记忆还很清晰，一方通行记得自己修理那家伙时控制不住的笑声，然而……
　　然而，同时他也完全记得当时的情绪。
　　不好笑。根本一点都不好笑。
　　看到鲜血、听到惨叫时短暂的畅快感大概是由于压抑太久的不满终于找到了倾泻的缺口，攻击打中躯体时那种令人安心的手感多半只是茫然的不爽难得有了实体的发泄目标。
　　但其实，他真正想做的根本不是虐待初中生这种下品的烂事。就算是他心中最阴暗、最负面的那一部分情绪，针对的也是那些在背后设计他、想让他变成怪物的混蛋。
　　这样一来的话，会去给那家伙买药的原因也很清楚了——报复之外，一方通行原本并不想伤害无关的人。
　　听起来是像个“假好人”没错。但是，没人规定他不能这么想吧？
　　没人规定怪物连无关的人也要咬死吧？
　　说到底那个小鬼也是被逼的。
　　不过，既然已经做出了那种事，那么承受他扭曲的怒火也是活该，所以在退烧之后就继续在随时会被杀的恐惧中瑟缩着给他贡献点根本不好笑的消遣吧。

　　5.

　　理清自己的想法比连续几天的课程都让人疲惫，大脑的高速运转导致饥饿感来得格外快，于是中午的午饭从大份炸鸡改成了特大份炸鸡。
　　所以说，他平时吃的其实根本就是常规意义上的“中份”才对，毕竟那家店里只有“小份”“大份”和“特大份”的选项。
　　一路上想着这样无聊的问题，直到他通过瞳孔识别的门禁，走进了一栋熟悉的、每隔两个星期都要来一次的设施。
　　「绝对能力研究所」，几乎是为「一方通行」量身定制的、研究他进化为绝对能力者的各种方法的研究设施。
　　在昨天之前，一方通行对这座设施的认知还仅仅是“似乎在想办法让他活到完成250年课程教学的身体检测机构”；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似乎真的做出了很多努力啊。
　　楼房并不算很高，一方通行乘坐电梯登上顶楼，推开了走廊末端挂着“木原数多”门牌的门。
　　原本背对着门口、面朝窗户的男人转动椅子，转过身来看着他。
　　“是你啊，一方通行。例行身体检测的时间还没到吧？不过正好，有些安排原本也准备下次检测之后跟你沟通一下，现在说了也不早。”
　　穿着白大褂的黄色头发的高大男人，脸上纹着刺青，相比“研究员”似乎更像是“小混混”。
　　大概是今天的语气相比此前少了某些微妙的敬而远之，一方通行感觉很想揪住这个混蛋，把他的脸打烂。
　　不过，短暂的沉默后，他反手关上门，依然选择了隐约能感觉到并不太适合他的应对方式。
　　“木原，昨天的事……”
　　男人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接着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两手十指交叉地挡住了扬起的嘴角：“昨天啊……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混蛋，你知道的。”
　　“唔，看起来是有什么新动态？”
　　“刚刚过来的路上我看见常盘台的学生贴的寻人启事。那个女生……是那个「超电磁炮」啊。”一方通行拉过椅子在桌前坐下，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声骂了一句，“该死，那可是level5……‘上面’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吧？如果查起来的话，如果——”
　　木原数多表情轻快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多半在想“这个混账果然还是个小鬼”之类的吧。不过不要紧，这个混蛋现在的得意之后会让他加倍地吃苦头的。
　　这样想着，一方通行听见木原数多说道：“是个level5没错。但是，也仅仅到level5为止了。”
　　“……那是什么意思？”
　　“能够到达level5的能力者不多，但她也不是唯一一个，加上那种只会给人添麻烦的性格，跟你相比完全就是星星和尘埃的区别。”
　　“但再怎么说也是个人吧，看起来还很受欢迎……”
　　“是啊。不过，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伤害过其他人性命的你，突然发生这种事心里也不好受吧？”
　　“啊？那是当然。”
　　“毕竟是‘第一位’啊，难免会遇到这种事。平时遇到的那些挑战者跟你能力悬殊，大概还有余力控制自己的输出，但是遇到这种程度的对手……”
　　这家伙才是真正不把他当回事吧。
　　「超电磁炮」那种程度的家伙，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把她打昏，让她在完全不受伤的情况下彻底失败。
　　一方通行努力地陪这个可恶的研究员演着戏，感觉自己的耐心快要耗尽了：“剩下那几个level5不会再像这样冲上来吧？如果再来一个的话，我——”
　　“很难说啊。”
　　房间里沉默下来，接着一方通行轻声说道：“喂，木原……帮帮我。”
　　虚伪的混蛋做出了“努力思考”的样子。
　　“只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对手，在你面前只能像凡人对‘神明’一样仰望……这种事就会消失吧，大概。”
　　“对这座城市来说还真是差劲的比喻。不过……要怎么做？把那些数据公布出来？只要看到的话——”
　　“还不够。”木原数多站了起来，神色淡漠地俯视着故作慌张的少年，“同样都是level5的话，‘大概也可以挑战一下吧，如果赢了说不定会变成第一位’——总会有人有这种想法的。所以——”
　　一方通行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level6吗……250年？”
　　“经过「树形图设计者」计算，已经得出了新的方案，原本打算过几天再告诉你的。”木原数多说着把一份纸质文件推到一方通行面前，语气平静得简直像在谈论早饭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对了，这个新的计划跟那位‘被害人’说起来还有点关联，算是……‘附加研究价值’吧。”
　　真正误杀了什么人的“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是什么反应？
　　一方通行感觉自己的大脑空白了半秒，接着他放弃了思考这个难题，直接拿起了那份文件。
　　是按学园都市标准的文件排版格式排版的一份可行性研究报告，标题的位置分成两行列出了这样的文字——运用「妹妹们」的绝对能力进化方法。
　　「妹妹们」啊，难怪那家伙说克隆人管她叫作“姐姐大人”。
　　用这种亲缘关系给给计划要被杀掉的家伙命名的人还真是富有黑色幽默细胞。
　　一方通行读了下去。
　　“「树形图设计者」计算结果显示，学园都市仅存的七名level5中，能达到level6阶段的仅有「一方通行」一人……”
　　“……以实战方式促进能力生长……准备128种特定战场，依照剧本与「超电磁炮」进行战斗，杀死其128次，即可实现向level6的进化……”
　　“……由于无法获取复数个「超电磁炮」……决定以之前冻结的「超电磁炮量产计划」成果「妹妹们」作为替代方案。”
　　目光停在了这行字上。
　　“「超电磁炮量产计划」……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克隆计划’。原本想要通过这种方法实现超能力者的量产化，结果失败了——得到的个体最高也只有level3的水平。”
　　虽然已经从那个把DNA交给这些混蛋计划的家伙嘴里得知了后面的内容，一方通行还是“哦”了一声，继续看着后面的文字。
　　“……投入经武装后性能达标的「妹妹们」，并依照剧本进行战斗……”
　　“……在完成20000场战斗后，实现目标向level6的进化。”
　　一方通行用指甲轻轻掐着“完成战斗”的字迹。
　　“只是打败就行了，对吧？”
　　“战斗中还考虑那么多的话很累的吧，再说也影响发挥啊。”木原数多语气轻快地答道，“实验完成后个体的预估治疗成本甚至比重新制造一台的成本还要高，所以从各方面综合考虑，‘实验’的完成条件确定为当次实验个体全部被你‘处理’完毕。”
　　一方通行把文件丢在了桌子上。
　　“那是杀人吧？！”
　　木原数多叹了口气：“昨天的事才是‘杀人’啊，一方通行。至于这些实验品……按下按钮就能制造的家伙、甚至大脑都通过脑波网络相联、记忆和经验完全共享——和‘实验动物’相比，‘人形计算机’的描述反而更为准确，因此不需要有心理压力。”
　　这个时候提起“杀人”的事，果然是威胁没错。
　　一方通行低头掩饰着自己的表情：“就算你这么说……克隆人……应该跟那个女生长得一模一样吧，再怎么说也会感觉是‘人’……因为要掩盖杀了一个人这件事就要再去杀两万个人什么的……喂，木原，到底哪个疯子主导了这种计划？”
　　“哦，是我家族的长辈，名叫木原幻生的叔叔。那位叔叔几乎把毕生精力用在绝对能力开发上了啊。”
　　“你们家族的势力还真是大啊。这座城市竟然会允许你们做出这种事？会支持你们的那些理事也疯了吧……是谁？”
　　“‘互有所求’，成年人的世界大概就是如此。更多的事不知道才更安全。”
　　“可如果被人发现的话，老子真的会变成杀人犯啊。所以一定要确定那个疯子真的有这种能力吧？如果是那种想要借此放手一搏的小鱼小虾……我说，你也不想变成那些人内斗的牺牲品？”
　　“这些问题我当然全部考虑到了。”似乎是耐心已经耗尽了，木原数多的语气冷淡下来，“那么，慢慢权衡吧，一方通行——赶在其他level5找上门被你的反击杀害之前。”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试探威胁各半的话，现在已经百分之百是威胁了。
　　真叫人不爽。
　　一方通行转身走出房间，沿着空无一人的消防通道慢慢走到了最底层。
　　厚重的防火门打开的瞬间，下午明亮的阳光照在脸上，他眯着眼睛向上看着，忽然想起了别的事。
　　——“以之前冻结的「超电磁炮量产计划」作为替代计划”。
　　也就是说，那个计划比这个计划更早了？
　　那么，那个混蛋交出DNA的时候应当只是出于“制造level5的克隆人”的目的，而不是“制造用来被杀的克隆人”。所以在得知这个计划被挪用、那些克隆人会被像食用畜牲一样宰掉的时候，她才会提出那种她自己来受苦的替代计划……
　　……还是不对。
　　如果遇到这种糟心事的是他，那么他给自己预留的备选方案大概只会是“在克隆人死掉前把主谋和从犯统统弄死”和“让全世界知道这座城市在做一些什么狗屁实验”两者之一。别人的克隆人或许还稍微让人感觉有点怜悯，自己的克隆人却只会让人毛骨悚然，他根本不会理会那些玩意儿的死活。
　　也就是说，那个御坂美琴是个感情泛滥的善人，心软得跟幼儿园的小鬼也差不多。
　　那么，就算是什么「超电磁炮量产计划」，这种家伙也不会轻易同意吧？克隆人这种无法在世界上光明正大讨论的存在，除了成为人型小白鼠之外，也只有被销毁这一种命运。
　　一边想着这样的事，一方通行已经沿着马路远离了人烟稀少的研究设施区域。
　　和学校林立、很有秩序的第七学区不同，第十学区的生活区简直像是落后了二十年，只有临街的房屋外立面是整洁的。风纪委员和警备员大概也被收买了，沿着巷道稍微向深处走，很快就能看到各种严格来说并不合法的店铺。
　　穿着名门学校制服的优等生旁若无人地踩在坑坑洼洼的道路向前走着，最终停在了之前看到过的一个招牌前。
　　——“隐匿性网络服务中心，给您安全无痕的匿名浏览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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