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清天下

　　不过，据母亲来说，父亲因为医术高明，并不需要自己冲锋陷阵，而是作为随行军医。且作为军医中的头头，在城主近身服侍，防止这个像胖头鱼一样的城主被暗杀或者是被毒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而且很受重用和尊敬。最重要的是，即使最后造反失败，沈自安（沈护的父亲）也不会被追究重罪……

　　沈护就每天听母亲絮絮叨叨叨咕这些，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重复，刺绣时说，做饭时说，整理药材的时候也说。

　　且慢，有人要问为何要整理药材，因为马上洛城就要向东攻击正南方的明城了，所以全城都应该为洛城城主的军事行动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沈护的父亲沈自安是洛城名医，更是有收集珍奇药材爱好，但是沈自安现于军中，抽不开身，于是家书一封送至蓝玉手上，嘱咐蓝玉整理药材送去。

　　“人参十四根，何首乌一斤半……”

　　蓝玉与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一起清点药材。点着点着年轻人便皱起了眉头：

　　“蓝夫人，恕在下冒昧，可人参怎么少了一根？”

　　“怎么会，昨天我还点到了十四根。

　　沈护，药房里的人参你有没有动过？”

　　蓝玉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有期望得到什么回答。

　　“娘亲，我留了一根给宋大婶的儿媳，大婶跟我讲她还有四个月就要生了，怕生产那一天出什么意外，所以向我讨一根。”

　　旁边搬药材的大汉刚将一包药材放进车里，远远地听到了沈护中气十足地回答，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地走近了刚刚说话的年轻人，一把搂了过去。

　　“宋平你这个好小子，我只听说宫里的娘娘生产时采用参汤吊着，你难不成也想当什么皇帝？媳妇儿生个娃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旁边的年轻人早已羞红了脸，低下头嗫嚅道：
　　“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沈小姐。谢…谢谢你的好意。人…人参十四根，何首乌一斤半……”

　　蓝玉的脸色不可查地暗了一下，随即很快收敛了表情，继续忙手中的事情。

　　整兵仅仅半月，洛城军队向东进发，昼夜行军，可谓神速，南方明城被打得措手不及，在战场上频频失利，只得回城死守，等待朝廷援兵。

　　南方明城历届城主都鼓励经商，且本人都积极参与商业活动。几代人的累积加上身为城主的种种便利，使得南方苏氏富可敌国。上任城主在取得金钱上的满足后希望进一步增强自己的政治势力，于是将自己的独女送入皇宫，诞下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新皇端木信。几年后因病去世，城主之位由长子苏笛世袭。

　　眼看着侄子登基称帝，亲妹妹贵为太后，醉心于金钱与权力的无上满足的苏笛从未重视军事方面。

　　虽然鼓励经商的政策带来了明城的经济繁荣，但是随之而来的享乐主义使得军队中的反战厌战情绪与日俱增，士兵普遍懦弱，没有战斗力。

　　而洛城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其中三分之二的士兵都是在半个月前招来的新兵，无法很好地适应战场，因此死伤也很惨重。

　　胖头鱼城主与国舅城主都着垄断军事大权，偏巧一个人头脑简单急功近利，一个人根本对打仗不感兴趣，两军交战也是既惨烈又窝囊。

　　换了镇北王或是北盟前可汗胡蒙来看，两人定是只会摇头叹气——无语住了。

　　明城城主府如今格外热闹，家丁都在忙里忙外地搬运物件，打点财富，争取第一个当逃兵。

　　而这边洛城军营主账中，胖头鱼城主侧躺着看舞姬跳舞，边上还有侍女揉肩捶腿，好不悠闲。

　　“城主大人，如今斥候来报，苏笛已经打点家财，准备跑路了。占领南城指日可待！”走进来的军师谄媚的跪下，一脸讨好，连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夹了起来。

　　“好，好！”胖头鱼陶醉的闭上了眼睛，“传我令，三日后攻城，待到占领明城，你，我重重有赏！”

　　侍女恭敬地递上茶水，胖头鱼城主从软榻上吃力地爬起来，豪放地一饮而尽，几秒钟过后，却觉着天旋地转起来，舞女嫩白光洁的腿飞到了天上，军师猥琐的笑脸颠倒了过来，觉着鼻孔中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不自觉的伸手一擦，却看见满目血红。

　　洛城城主有问鼎天下的欲望，却没有问鼎天下的魄力，不曾受到过这样的惊吓，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念头：“完了，要死了，荣华富贵无福消受了。”

　　还是旁边的军师见状，扯着嗓子大喊军医。

　　当军师十万火急的找到沈自安时，他正在端着一碗米汤小口的喂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士兵。

　　洛城虽然攻势迅猛，但是后方物资工作做的是一塌糊涂，战士们在前线浴血厮杀，回营后还得饿肚子。这让本来就没经历过操练的新兵苦不堪言，已经有很多起因为粮食分配而引起的斗殴了。为了解决内讧，军师决定将不多的粮食全部收缴上来，统一由德高望重的沈自安先生保管，有哪位士兵饿到昏过去了，再给他点粮食。

　　饶是这样，仍是捉襟见肘，没过多久，分配下来的粮食就从固体变成了液体，剩下来不多的米，被熬成了稀得不能再稀的米汤。

　　而沈自安本人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倒不是城主亏待了他，说实话，胖头鱼城主惜命，也就特别重视这位关键时候能救他命的沈先生。甚至多次提出希望沈自安将沈护嫁给自己的独子，来到城主府享福。

　　即使士兵快要饿死了，但是沈自安的饭食竟还能见到肉。可越是如此，便让沈自安越发内疚与惭愧，他偷偷将自己的口粮分发给士兵，与士兵同吃住。

　　他痛恨洛城城主为一己私利发动战争，却也因为受恩深重而开不了口。矛盾与纠结使他刻意避着胖头鱼，躲进普通的军营照看最不起眼的士兵。

　　被喂的少年虚弱的靠着墙，却努力朝沈自安微笑，勾起了沈自安对家中妻女的思念，不由得喃喃道：“等到攻下明城，就不用再受苦了。”不知是在宽慰少年还是在宽慰自己。

　　“沈先生，沈先生，您快去看看吧！城主不好了，不知是被歹人下药还是怎的……”军师冲进来的一通乱吼惊得沈自安一愣，忙放下碗站起身来，一面快步走一面回头关照少年：“米汤喝完，早些休息……”却被军师推搡的一个踉跄，险些朝前摔去。

　　跌跌撞撞地走着，沈自安也觉着自己有些体力不支了，相比于之前被喂米汤的少年，其实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是在强撑着而已。

　　饿的头晕眼花，脑袋也不受控的想东想西，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要是这一会儿城主死了，那战争也算是结束了。士兵们可以回到洛城，继续过着安宁平凡的生活……”

　　来到城主所在的主营，沈自安略显失望的看着仰躺这“哎呦哎呦”叫的城主，很显然，勾魂的无常还没有从地府出发。

　　而之前奉上茶水的侍女，早已被两个彪形大汉钳住手按在地上，像筛子一样颤抖，呜咽哭着。

　　沈自安走近些近距离看了看洛城城主近乎猪头的大脸，只觉着气色红润，不像是中毒的征兆。且七窍中只有鼻子在流血。

　　他又若有所思的让胖头鱼张开嘴，看了看舌苔，翻了翻城主的眼皮，最后慢慢地搭上城主的脉：“城主大可放心，您气色很好，并没有中毒。”

　　“果真？！”一听这话，胖头鱼瞬间来了精神，一下就坐了起来，弄得沈自安哭笑不得：

　　“您看，没有中毒。”

　　“那我为什么刚才感觉天旋地转，还流了鼻血？”

　　“这……”

　　见沈自安面露难色，军师像想起了什么：“城主之前喝了这个贱婢送来的茶水。”说罢，顺手将茶杯递了过来，里面的水喝掉了大半，还留有一点。

　　沈自安只是结果闻了一闻，便一切了然了，他朝着那两个彪形大汉笑笑：“两位壮士可以放开那位无辜的姑娘了。”

　　胖头鱼得知自己不用死了，巨大的喜悦冲击的他晕晕的，对于宣判自己命运的沈自安既崇拜又感激，赶忙呵斥道：“还没有听到沈先生的话么？快快放开小娟！”

　　两位汉子被城主喝得一愣，然后像扔炸弹一样丢开了姑娘细弱的手臂。小娟瘫软在地，连抽泣都忘记了。

　　“城主拿人参泡水喝，进补过头了。”沈自安向胖头鱼尴尬地笑笑，随即上前扶起了小娟。

　　和城主同样经历大生大死的小娟满眼泪花，感激的看着宣判自己无罪的沈自安，又“扑通”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多谢恩人。”

　　此时，在一旁没有存在感的军师眨了眨眼，眼底流过一抹算计的光。

　　第二天天未亮，沈自安被一阵喧闹吵醒，旁边的徒弟看见师傅醒了，连忙过去递上衣服与鞋袜。

　　沈自安一边穿衣，一边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外面如此喧闹？”

　　“城主后半夜下的命令，决定提前攻城。如今城主军师还有先头部队早就已经进发了。”

　　沈自安垂下眼眸，瞬间明白了一些事情，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洛城此番进兵物资几乎就没有准备，粮草在昨天就出现了极其短缺的情况。自以为是必败之仗，却不曾想到是极高明的一步棋。这是逼着士兵对着明城，向前冲锋掠夺。

　　转而又想到，尽管普通士兵已经只能喝上米汤，然而城主还能用人参泡水，说明物资也并非那般短缺，是有人刻意克扣物资，逼得士兵背水一战。

　　洛城和明城的兵力，原本是差不多烂的，但是洛城因为招兵占了人数上的优势，克扣的物资又给了士兵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场战争，结果已经了然。

　　“沈先生，军师特意嘱咐了，因为您是主管后勤的，所以可以晚些出发。”门口的一位守卫突然发声。

　　“荒唐！”脾气一向很好的沈自安突然怒了，而小徒弟却咧开了嘴笑，他朝守卫无辜的摊摊手：“师傅怒了，他一定要现在去呢！”说罢一把推开门口的守卫，冲出了军营。一面大喊“师傅，快点，快点！不然要来不及了！”

　　被小徒弟这样催着，沈自安也顾不得衣帽整齐，跟着冲了出去，只见门外小徒弟早就把车马药箱准备妥当。

　　沈自安一步踏上小徒弟驾的车，没等坐稳，拉车的马的马蹄便扬起了阵阵尘土。

　　沈自安安静的坐在车里，感受着疾行的马车带来的阵阵颠簸，但很快，车速慢了下来，沈自安撩起车帘向外张望，只见乌泱泱的新兵老兵迈着不齐的步伐向前进军。

　　小徒弟回过头满脸泪痕，声音低哑：“师傅，遇到大部队，过不去了。”

　　沈自安这才想起来，小徒弟的爹爹和哥哥都在早就出发的先锋部队里，小徒弟定是着急万分，于是轻声安慰道：“不急不急，不会有事情的。”

　　沈自安还想说些什么安慰自己的小徒弟，旁边士兵的谈话声却飘入耳中：

　　“这马车里做的是谁，排场这般大。”

　　“这话可不兴说，是沈自安沈先生。”

　　“？！啊啊，多有得罪啊。多亏了沈自安大人昨日即使出手，不然城主定是要被那一群歹人给害了。”

　　“哼哼，可不是吗？明城苏笛那个老家伙真有一手，人都跑回帝都抱外甥大腿了，还能安排这么一伙人下毒暗害城主大人。”

　　“……”

　　听得沈自安是一头雾水，只得探出头去问：“兄台刚刚所说是为何事？”

　　看到沈自安本人，几位谈天的士兵恭敬地抱了抱拳，其中靠得最近的问道：“就是昨天，城主险些为奸人下毒谋害，还亏得是您及时出手相助，城主大人才免于一死。”

　　沈自安感到疑惑，却也知现在言多必失。他只得顺着话接下去：“哪里哪里，城主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马车继续前进，沈自安兀自坐在马车里，感觉四周的车厢不断向自己挤压过来。他心里猜了个大半，却始终不敢相信。耳边传来小徒弟吟唱东方存福教歌诗。

　　“……福至心灵，心智慧生，悲苦即去，惠泽长存……”
　　“……鬼啖我肉，鬼烧我衣，但信正道，斩孽有神……”
　　“……因果循环，苦业有终，今朝受难，来世福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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