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到了成都，丞相请出皇后及太子刘禅，召集文武百官，主持了先帝的大殓盖棺之礼，接着，丞相登上殿堂，在灵柩之前，展开的先帝的遗诏当众宣读。然后将玉玺和丝质绶带捧授给皇太子。在文武百官的欢呼声中，太子刘禅正式称帝为帝，年号建兴。封丞相武乡侯，领益州牧，开府治事。

　　三日之后，按照先帝的遗命，国丧礼毕。当晚，丞相乘坐马车回家，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庆祝新皇帝的登基。

　　夫人黄氏正在指挥家里人把换下的丧吊物品收集起来。看到丈夫回来，忙体贴地迎上去。丞相的脸上写满了倦意，自从永安城回来以后，他日夜忙碌。黄夫人心疼地说：“先生，陛下登基典礼顺利举行，实在是值得庆贺。大事已定，今晚不用再熬夜了吧？”丞相一脸疲倦地说，说：“是呀。先帝的丧礼已毕，太子今日登基，虽然发生一件意外，不过总的也算顺利。”黄氏问：“哦？不知是什么意外？”丞相苦笑着说：“今日士兵抬送先帝梓宫入葬之时，只因一侍卫动作稍微迟缓，侍中廖立竟然拔出宝剑，将此人斩杀在梓宫旁，血溅当场，陛下及群臣，无不骇然变色。”夫人也很是吃惊，停了一会儿，才体贴地说；“好在陛下顺利登基，也算有惊无险。先生，我已准备了几样你爱吃的菜，今晚我们一块儿庆祝庆祝。”
　　夫妻俩围坐在桌旁，斟上酒，边吃边聊。妻子是自己的老师黄伯彦的千金，她知书识礼，聪明能干，性格乐观，又善解人意。再大的事情，和她一说，心情就放松不少。更何况，妻子的一些想法，往往还颇有见地。

　　记得十多年前，先帝仰慕“卧龙先生”的大名，到隆中来拜访时，丞相只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字号孔明，在隆中躬耕陇亩，农闲时在外游学。先帝接连两次到来，孔明都没在家。回家后听到黄夫人告诉他这件事，他不禁欣然向往。黄夫人就问：“先生，我姨父总领荆州，对你很是欣赏，跟你提过好几次，让你到他的幕府中任职，你都再三推托，声称自己生性淡泊，只想一心躬耕农亩。刘皇叔不过引领数千兵马客居此地，又素昧平生，你却心向往之，不知是何缘由？”

　　孔明饮下一杯酒，慨然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姜太公雄才伟略，可一直相遇文王才肯出仕，那是他已经九十高龄。以他的才能，辅佐任何一位平庸之君都可以称霸天下，然而，暗昧之君，难免对他猜忌甚至恐惧，到时候身为臣子岂不进退两难？如果遇不到明君，我情愿生活于山野之中，安心养命，以待时局变化。”
　　夫人打趣说：“是呀，就像孔夫子，满腹经纶，身后道德文章天下传，可惜身前遍游列国，也无人重用。”孔明慷慨地说：“战国乱世，大家都认为孔夫子怀才不遇，苏秦张仪等出将为相才叫得志，其实不然。一个心怀大志的人，怎么可以降低准则而委曲求全呢？断然不能！”

　　夫人于是问他：“那刘皇叔可是你心目中的明君？”孔明微微点头：“刘皇叔礼贤下士，我早有所闻。这个‘礼’字，是做人做事的基本。君对臣以礼相待，臣对君尽忠尽责，如此才会关系和顺，共建功业，成为老百姓的典范，使社会安定。为了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草民，皇叔可以一再登门拜访，手下的关羽与张飞，早已名冠天下，也不辞辛劳，偕同前来，实在是难能可贵。”

　　夫人给他建议说：“既然如此，先生你不如过几天去新野回访刘皇叔，算是一个回礼。”孔明望着夫人，沉吟了一下，说：“暂时不忙，我还没有最后下决心。另外，我也想听听夫人的意见。”“我？”夫人笑了笑：“我和先生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如果先生欣赏刘皇叔，愿意为他出山共创大业，我自然全力支持。”

　　“夫人，刘皇叔现在兵微将寡，没有自己的地盘，我若跟随刘皇叔，估计几年内都会很艰苦，北边曹操随时都计划南下吞并荆襄，统一中原，那时，刘皇叔的处境会非常危险。”夫人明白了丈夫的担忧。她想了一下，说：“先生，生于乱世，人的命运实在难以掌握。我未出阁时，就常听父亲夸奖你，说你胸怀大志，才华出众。如今既然遇到你心目中的明君，自然应该抓住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做出一番事业。”孔明听完这番话，心里非常感动。他心想；“有如此贤惠的妻子，实在是最大的福气。孔明此生又复何求？”

　　在跟随先帝的头两年，形势确实危难，丞相就将兄弟与妻子送到大哥诸葛瑾那里安顿下来，自己跟着先帝东奔西逃，直到赤壁之战后，占领了荆州，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夫妻得以团聚。在荆州的时期，是两个人生活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尽管由于丞相经常到各郡巡查，聚少离多，但毕竟一家人安稳下来。曹军在北面樊城驻守，不敢轻举妄动。而东吴呢，那时还是盟友，双方也互有往来。荆州也算是有了暂时的平静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们一直没有一个男孩子。夫人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自己没有能为丈夫生下儿子，这就意味着丈夫身后没有后嗣传宗接代了。对一个家庭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丞相忙于公务，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夫人日渐为此不安，只是没有说出来。

　　后来丞相与妻子辞行，带兵入川，直到平定益州，夫妻才再度团聚。这时，黄夫人才开始与丈夫商议儿子的事情。丞相一听，明白妻子的担忧，就劝慰妻子说：“不用担心，这件事你让我想想看。”夫人半开玩笑地说：“哥哥和嫂子感情深厚，可哥哥还是纳了一名所爱的女子为妾，并添了一个儿子。先生如果也纳一妾，生个男孩，承接宗庙，难道不好吗？”

　　丞相摇摇头。他知道妻子生性宽容，对他事事顺从，处处为他着想。妻子既然这样说，内心应该是准备接受的。
　　可是他不想这么做。《易经》上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夫妇的关系是所有人伦关系的基础。夫妇之间，就应该相濡以沫，共度白头。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夫妻之间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已是水乳交融。很难想象为了得到一个孩子，会有另外一个女子进入到两个人的中间。这样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至于为了一时的欢娱而沉溺色欲，丞相看得更透彻。貌似光鲜的片刻欢娱，怎比得上夫妻一世的约定？那些无意义的欢娱，只是耗费生命，引向堕落而已。
　　而且他心里明白，妻子同意为他娶妾，是觉得这样做理所应当。可是，如果真的有一个女人隔开他们俩，妻子的内心，一定会受到伤害吧？

　　记得刚刚攻入成都不久，先帝请丞相入宫议事。公务结束之后，先帝命人奉茶。只见侍从端上一个棕褐色的碗，里面装着浅黄色的茶汤，热气轻扬，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丞相问：“这可就是巴蜀一带富庶人家特爱的茶饮？”先帝说：“正是。只是今日这茶，更为珍贵。它来源于南方古茶树，因为产量稀少，只有刘璋的宫中才有专供。所以今日特意请你来共品此茶。”

　　丞相端起茶碗，轻轻地吹一口气，茶的香气扑鼻而来。慢慢喝一口，觉得口感细腻，回味清甜。放下茶碗，他不禁叹道：“确实是好茶。”先帝说：“既然丞相喜欢，回头我就让人把宫中的古茶都送到你家里去。对我来说，倒是喝酒更爽快些。”他吩咐侍从端上酒菜，难得今日高兴，可以和丞相痛饮几杯。

　　酒过数巡之后，先帝已是微醺，他神秘地说：“刘璋的宫中，收藏了不少好东西，我还有一样要请你欣赏。”说着，对侍从点点头。侍从会意，匆匆走出殿们，一会儿，一位年轻的乐女的宫女出现在门口。她身材修长，气质优雅，双手抱着一张长长的古琴。她径直走到大厅之中，行礼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丞相的对面，双手轻扬，一个个乐音随即伶俐地流淌出来。

　　流淌的乐音吸引了丞相，他听出这正是蜀中名曲《流水》。凝神细听，丞相心中颇为吃惊。这首曲子听过不少的人弹奏，却很少听到有人能够把流水的声势与灵活表现得如此恰到好处。仿佛有奔腾的水花在阳光下闪耀，晶莹透彻，哗啦啦地向前奔流。溪水从山上流下来，汇集的水越来越多，经过巨石险滩时，冲击回荡，汩汩之声不绝于耳，最终它们流入山脚下宽广的大河，水势平缓下来，悠悠地随波流向远方。

　　丞相望着她，很好奇，一个十多岁的女子，怎会有这样传神的琴韵、恢宏的气势呢？

　　一曲终了，那宫女将双手抚住琴弦，缓缓抬起头来，那黑黑的眼眸像小鱼在清澈的泉水中游。一抬眼正碰到丞相探询的眼光，眼眸中的鱼儿一阵慌乱，将泉水划出一阵阵涟漪。那白皙的脸颊顿时飞上一片晕红，现出海棠般的娇艳。

　　乐女几天之前就接到旨意，让她做好准备为丞相演奏。乐女自小在宫中长大，听说丞相的大名，还是因为丞相所写的《琴经》被宫中乐师引用，给她们讲述七弦十三徽的来历。既然有机会为丞相演奏，自然得分外用心。这首《流水》，恰似流水淙淙，晶莹剔透，是她最心爱的一首，反反复复练习了无数遍。特别是流水之音，又要连贯有力，又要灵动清脆，是需要特别用心才能掌握。

　　好在乐女似乎和古琴有缘。记得当初踏入宫门学习乐艺时，她才八岁，那小小的手指头划过一根根陌生的琴弦，感觉好像从一个久违的朋友的手心划过，小小的心灵得到完全的满足。父母已不在世上，兄弟姐妹也各自分散，可是，当手指划过那些琴弦的时候，她知道，她从此有了一位可以相伴终生的知己。

　　乐女的羞涩和慌乱被先帝看在眼里。他暗自得意，挥手让乐女退下。抱着琴，乐女款款离去。颀长的身材衣袂飘飘，仿佛被风吹皱的层层波纹，起伏跌宕。衣衫过处，掀起一阵桂花的清香。丞相不觉有些恍惚，自嘲地想：“我今天是醉了，竟然尝出桂花酒的味道。”

　　先帝举起酒杯，和丞相商量说：“刘璋的宫中有许多侍女，我已经将她们散给尚未娶妻的将士们。孔明你精通音律，我有意将此女送给你，以纳欢颜。经过这几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入主成都，大家略有享乐，也是情理当中。孔明你千万不要推辞。”

　　丞相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把酒杯轻轻放下，拱手说：“感谢主公厚爱。只是我妻子自从嫁给我以后，一直随着我辗转迁徙，患难与共。如今我们终于在益州这片土地上安定下来，我正想与她从此安安稳稳地生活，回报她这份情意，实在无意另娶新人入室，还请主公体谅。”
　　先帝听丞相如此说，摇头道：“我知道你与黄夫人向来恩笃情长，不过此女到府上，也能与夫人作伴，分担家事。依古礼，士大夫家中可以纳一妻一妾，相信夫人也不会反对？”
　　丞相见先帝如此坚持，心中一动，说：“主公厚意我心领了。我倒是觉得此女颇配马良的兄弟马谡。马谡今年二十有二，正当婚娶之年，而尚未有合适的女子为偶。此女才艺俱佳，年龄也正合适，在我看来，实在是天作之合。”先帝一听，有些失望，不过也就不再勉强了。

　　过后不久，丞相的哥哥诸葛瑾作为东吴的特使来见先帝，商量将荆州交还东吴的事情。由于公务重大，丞相和兄长这次只在公开场合见面。直到哥哥离开成都的那天，丞相送他到城外长亭，兄弟俩才有机会私下里说说话。兄长问他：“二弟，你和弟妹一直没有一个男孩，你们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丞相一听哥哥提到这件事，正中下怀，当即长揖到地，“兄长既然问起，我也就把心中所想告知，请兄长定夺。”

　　原来，诸葛瑾有三个儿子，长子诸葛恪非常受孙权的器重，二儿子诸葛乔性格和大哥诸葛恪相比，却更为平和。乔儿当时才十岁出头。丞相想和哥哥商量，把诸葛乔过继给自己做儿子。
　　在动乱年代，兄弟家族里，都是用这种办法，让没有子嗣的那一支得以延续。诸葛瑾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呢，别人家选择过继，往往是因为做父亲的一方过世了，不得已只好如此行。而自己的这个弟弟呢，却宁愿与发妻白头偕老，也不愿另娶新人。在江东人人都夸二弟聪明过人，我看他在这件事上，倒是憨直得很。

　　不过细想起来，二弟帮助刘皇叔创基立业，连年打拼，家里全靠弟妹周旋支持。弟妹知书答礼，性格宽容随和，只是姿色平常。二弟倒是毫不介意，刚结婚时，乡里的人都取笑他，他也不在乎，和弟妹的感情却是日渐融洽。诸葛瑾答应到：“行啊，二弟既然开口相求，那待我禀报主公孙权同意后，就把乔儿送过来。”

　　丞相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算起来，乔来家已经八年多，再过两年就该为他娶亲成家。丞相看着窗外，夜幕低沉，妻子已经睡去。他又想起了逝去的先帝。丞相来到书房，取下墙上的瑶琴，轻轻地弹了一曲《高山》。古琴苍郁的声音，恰似他此时的心情，高山巍峨，气势雄伟，可惜知音已逝，往事难追，独留琴音悠悠于心。

　　好在今天后主顺利登基，年号建兴，预示着从头开始建立一个新国家进而中兴汉室的决心。先帝在天之灵若有知，也该稍有慰籍吧？

　　琴声连绵，脑海中浮现出曾子说过的一句话：“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也？君子人也。”丞相明白，这个新的国家，民贫兵弱，内有原刘璋手下的反叛，外有魏、吴的包围，就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柔弱无力，却必须在这样的环境中尽快成长。而自己和群臣们，必须扶助年轻的君主，作为这个弱小国家的保护人，在内忧外患中，给它争取时间强壮起来。

　　丞相很清楚，若想力挽狂澜于倾覆，就注定要呕心沥血，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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