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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文远,你回去吧
张辽站在大帐中央,沉默得好像一尊石像。
军医将他腰上的绷带检查妥当,整理好物品,拱手对张辽道:“张将军,箭伤不深不浅,虽无性命之虞,却也需精心调养,切勿动怒劳累。下次换药,请务必及时召下官前来,切记不可再行拖延。”
张辽欠身回礼,军医又向主位行礼,缓缓退下。
张辽仍像尊雕塑一样立在原处,任凭外衣被凛冽的塞北寒风吹起。腰间的伤口仍有些渗血,洇出一片惨淡的红。
大帐主位那人站在阴影中,背对张辽,中等身材,金冠锦袍,哪怕是背影亦显王者之气,正是曹操。
许久,曹操轻叹了口气,低沉开口:
“文远,你知我素不受要挟。”顿了一下,又徐徐说道:“若不是你,大概早就军法伺候。汝应懂得。”
张辽立在原处,缓缓垂下了头。半晌,抬起头,也不行礼,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喃喃说道:
“恳请丞相屈尊,去看他一眼。末将阵斩蹋顿,丞相屡次要封赏于我,我均推却,今日但请丞相一个赏,只求拨冗前去见他一面,不然”,顿了一下,张辽的头垂了下来,“不然恐再无重见之日……”
“住口!”曹操猛转回身,厉声打断了张辽的话头,“大胜之际,你居然口出不祥之言,诅咒军中有此不祥之兆?!你居心何在!”
账外一帮武将听到动静,纷纷涌进帐来:“丞相!丞相?!”
曹操怒目瞪视着张辽,张辽仍是动也不动,反而抬起了头与曹操对视。
李典喝道:“张文远,你居然如此居功自傲,从白狼山回师,你屡屡从军中消失,不练兵不带兵,不与丞相账下议事,难道你这吕布旧将,又要学你旧主子造反不成?!”
跟着李典怒喝的不乏其人,一时间张辽被几个武将围在中央,吵吵嚷嚷,有人甚至叫喊军法处置。张辽立在当地,仍是一言不发,越过人群的缝隙,只盯着曹操。曹操更怒,回身就去取了青釭剑,直冲张辽而来。
徐晃看看不好,几步冲上去跪下挡住了曹操:“丞相息怒!看在张将军白马、官渡、白狼山之功,且饶过这一次,暂且记下,容后再罚!文远——”他回头拉了一下张辽,“文远,快快请罪!”
张辽身上带伤,被他一拉吃痛,腿一软一个趔趄。徐晃趁机靠近耳语道:“奉孝特地托人捎信给我,叫我一定看好你。你听奉孝的,切勿再跟主公顶撞。”
听到奉孝二字,张辽愣了一下,腰伤又痛起来,徐晃又死命一拽,张辽就势跪了下去。
曹操冲了几步,又有好几个与徐晃交好的大将跪了一地,齐声为张辽求情。曹操本无心要罚张辽,只是张辽太倔,下不来台,又被李典带人冲了一道,更要立威。这下离张辽近了,看他人憔悴不堪,胸口露出的绷带还渗着血,回想他在白狼山冲进匈奴大军提了蹋顿的头,回师路上带伤一路开道,杀马填路,不由心生愧意。
李典此时仍不依不饶:“徐公明,有功在先,就可赏罚不分吗?丞相要赏他,是他自己不受,目下公然顶撞丞相,为何不罚?”
“文远所为必事出有因,丞相必定明查,汝不明就里,难道要指挥丞相如何治军不成?”
“都住口!”
哐当一声,曹操狠狠扔了青釭剑,“汝等不去操练军马,一帮大将在账下斗嘴,难道都要脱下盔甲做谋士?!袁绍连年丧败,祸根便在谋臣诛于内!汝等难道要学审配郭图之流?!统统滚出去!”
众人见曹操暴怒,再不敢言,皆噤声屏气,站起向帐外退去。徐晃拽起张辽便往外走,张辽仍不甘心,还想回头说什么,被徐晃死死揪住衣襟,一把拽到帐外,两人一直走到大营外围的一个小土山上,张辽甩开徐晃的手,两人才停下来。
“文远,你糊涂啊!怎可如此?!”徐晃擦着额上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回想刚才在帐中情形,仍心有余悸。“上个月胡清儿来大营拿药,特地找了我,说奉孝还清醒的时候让他一定转告,一定让我看住你,不要在丞相面前为了他不顾一切乱说话。说得我莫名其妙。今日果应他言。这个郭奉孝,简直就是个半仙,却是好的他不说,天生一张乌鸦嘴。”
张辽一拳打在身边一棵旱柳上,重重叹了口气。
“公明,我不懂。”他低低地说,“以前他如此看重的谋士,到哪儿都带着,坐车骑马,喝酒睡觉,哪一样不是奉孝陪他?!在官渡差点陪他被射死在阵上的,也是奉孝。如今他平了北方,却为何连见一面都不肯?!”
腰上的箭伤又隐隐痛了起来,张辽将额头顶在树上,靠着树闭上了眼睛。
有人将披风披在了他肩上,拍拍他道:“回营吧。起风了。”
张辽闭着眼睛,拿头撞了两下树:“公明,你说说看,到底是为何?!到底为何?!到底……”越说越气,他猛地转过身,拉住身后那人,及待看清,却是一个大惊。
徐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立在身后盖披风的却是那个刚刚被他念叨过的人。
跟以前一样瘦得纸片一样的郭嘉站在面前,身上还是那件青色的袍子,只不过穿在他身上更宽大了,黄昏猎猎的北风中,衣襟呼呼搭撘地翻起,鞋袜上都是黄土。郭嘉已经骑不了马,但这山坡马车是拉上不来的,停在山脚下,一看便是自己徒步爬上来的。奇怪的是他一直苍白的脸色此时倒好像红润了些,夕阳下泛着奇异的光。
“奉孝你……你能起身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郭嘉将手指放在自己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伸手帮他把披风的带子系好,又拉了两下,将他裹紧。
“胡清儿来取药,回去就跟我说你去主公帐内了。我就,来看看你。”郭嘉用一如既往轻猫淡写的口吻说道。“公明还是有不少人脉的,也够义气。不过,他也就是做做样子,他根本没想杀你。他舍不得。”
“他?”张辽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才想明白。
“我只是想让他去看看你,我不懂,为什么从乌桓回来,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不是不想来见我。”郭嘉扭头,看着山脚下冒出缕缕炊烟的曹营。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辽苦恼地抱住自己的头,“都说你郭奉孝最擅揣测人心,到底他是怎么想的?我是个打仗的粗人,我真的,真的,看不懂。”
郭嘉垂下眼睑,睫毛在他脸上打下浓重的黑影。半晌,他吐出一口气。
“文远,你回去吧。”他又看向那连绵不绝的营寨,夕阳把他的脸照得一半绯红,一半隐在黑夜爬升的的影子里。
“那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奉孝,你既然都来了这营边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张辽拉住郭嘉的手,“我前几日看你那个样子,想让你回营都不敢动你,只盼着你能醒过来。想不到你恢复得这么快,丞相应该也很想看到你。”
郭嘉仍是看着曹营,一言不发。
“奉孝?”
郭嘉回过头,却并不看张辽的眼睛,他把张辽的双手都翻过来,将自己的手盖了上去。
“文远,”他慢慢地说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张辽当然记得白门楼上初次遇见郭嘉的那天。
面对曹操拔出一半的青釭剑,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不怕死,但他毕竟还是有点不甘心。今日曹操再次拔剑相向,他恍然便是回到了那一天。
后来关羽救了他,还没来得及品味复活的滋味,有人走到他身后,帮他解掉身上的绳索,同时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去拜,但是切记不要双膝跪地奴颜婢膝。”
他回头,年轻的文士和他个头相当,他的眼睛直视着他,明澈的双眸像两泓深潭,仿佛能装下一切。然后那双眼睛弯弯地笑了,那人大声对他说:“张将军,今后便是同僚,某姓郭名嘉,字奉孝,外号郭酒鬼或者郭乌鸦,将军喊什么都行。今后,请多指教。”
一个降将,一个三姓家奴吕布的手下,除了郭嘉,曹营再无一人像他这样,在他投降当日这样明亮地欢迎过他。
“当然记得,是你解了我身上的绳子。”
“…对。”郭嘉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手,“绳子既然解了,就不要再作茧自缚,自找枷锁。文远,”郭嘉把自己的手翻过来,“人皆有一死,但求死得其所。你看”,郭嘉又一次看向已经被夜色笼罩的曹营,“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在等你。”
“那你呢?你不是也应该回到军中?你的帐一直都是扎好的,即便丞相无暇见你,但他始终把你的帐扎在他的边上。”张辽反手握住郭嘉的手,那双手瘦骨嶙峋,像冰一样冷。
“好。但并非今日。”
说完,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郭嘉抽回自己的手,自顾自向山下走去。
“奉孝!你去哪里?!”
“回去吧,文远!去你该去的地方!”
“奉孝!奉孝!”
郭嘉越走越快,张辽想追上去,无奈腰伤又开始发作,只能看着郭嘉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夕阳的边缘。
“奉孝!奉孝!!!”
此时,徐晃策马跑上山顶,看到张辽半跪在山坡上,徒劳大喊,急忙下马将他扶起。
“文远,你这是作甚?奉孝刚刚让我回去带上马匹来接你,他人呢?”
张辽无力地又跪在了地上。
他似乎终于理解了曹操。
但他还是不明白郭嘉。
他觉得自己似乎永远无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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