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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清晨。
檐上的雪软化了些,从屋脊滑下。仆从们起了个大早,整齐有序地忙碌。庭中正扫着雪,就见皇上寝殿的门忽得开了。
君泽身着朝服,面上没什么表情,缓缓下了阶。
院里的奴婢齐刷刷跪成一片,伏地叩首,任由湿雪脏了衣裳。他们刚要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却已看见皇帝抬手示意他们噤声。
“国师在里头睡着。”君泽沉声,“别发出什么动静。雪都给朕扫干净,若是让国师摔着了,你们别想要你们那颗脑袋。”
仆从不敢吱声,顺从地趴着。
“起来吧。”
众人这才敢起身,迅速收拣起器具,将残雪收拾。
只待君泽坐轿走远了,这群人才长长呼出口气,七嘴八舌地压着嗓子说话。
“可怜皇后娘娘哟——”
“国师又过夜了,娘娘还没什么动作?只怕地位不保啊!”
“嘘——别让人听了去。”
“怕什么?咱观局者清楚的很,如今皇上只给了娘娘一个各分,怕是日后若犯了什么错,国师便能一跃成了这后宫之主了!”
“哪有又当国师又当皇后的,天下怪事?”
“皇宫怪事什么不有,那国师大人可有郡主撑腰,若不是朝中大臣个个推那姚匀上了台,皇后之位还轮得着他坐?!”
众人越说声音越响,就不知叶景湛早已醒了。
殿内供着炭火,闷得人打不起精神,叶景湛赤脚下榻,听着外头议论。他的贴身侍卫叶园为他束发更衣。
“还是要惹人非议的啊。”叶景湛叹气,看着镜中的自己,“皇上脾性差,又固执,我说什么也不听。只怕再这样下去,娘娘那边要闹了。”
叶园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坤人,他拿起竹簪:“大人何必为此神伤?让他们议论,任他们闹便是了。”
“你非是局中人,自然不知其间道理,”叶景湛半垂下眼,“娘娘是首辅的谪子,更是朝中诸臣共同举荐的皇后之选。姚匀从小便聪慧过人,识得大局,若来年诞下龙子,便是天下人之民心所向。”
叶园摇摇头,小声嘀咕:“皇上才不会碰他……又怎么会诞下龙子……”
叶景湛听见了,只是叹气:“阿园,不可。”
叶园偏过头去,似是不服。
“皇后总会被宠幸的,皇上不可违背朝臣意愿,”叶景湛起身,“皇上娶了姚匀却不碰他,有违臣意。首辅最疼这个儿子,若是首辅动怒,朝中君臣不和,皇上会被弃之的。”
“天下终将大乱。”
叶园跟在国师之后,默不作声。在叶园心里,皇后乃天下之母,需懂礼法,识大体,能文会武,才略非凡,心善却不可柔弱。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官家贵人,只有叶景湛有这样的胸襟。现在的皇后他实在看不上,堂堂男子,即便是坤人,也不该这样,在乾人面前弱不禁风的模样简直让他作呕,况且听说他因皇上不来就寝就大怒,杖毙两个奴儿,心中没有丝毫怜悯。
这样的人,叶园倒是没瞧出哪里“聪慧过人”“识大局”。
叶景湛拉开了门。
外边的人一下散开,齐齐行礼。
叶园连忙给他搭上氅衣,扶他下阶。
“大人,”叶园小声道,“上朝吗?”
叶景湛迈出庭院,笑了:“你问问几时了?皇上许我今日不上朝,因此早晨未叫我起,若我此时上朝,难道不是不领君情,公众挑衅吗?怕是会被人捏住把柄。”
叶园拱手垂头:“是属下考虑欠妥。”
叶景湛揉揉他的发顶:“备轿回府吧。”
郡主府。
“摄政王平日忙于公务,”邬氏笑道,“怎的今日来看望?”
“本王听闻郡主近日不适,又是许久未见老师,因此前来叨扰。”君玄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
邬氏便是叶景湛的祖母,封名落河郡主。她慈眉善目,身形微胖,有福寿禄之相,发已全白,却面色红润,眉宇皱纹之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美人之姿,有两三分与叶景湛有些相像。
邵氏用杯盖轻撇茶沫,闻言弯眉:“湛儿昨夜留守宫中,王爷怕是要扑空了。”
君玄倒没什么意外的:“皇上喜欢老师喜欢的紧,老师也到了婚嫁的年龄,郡主为何不暗中助推一把?”
落河郡主轻抿茶一口,沉默片刻,答:“此事得看湛儿自己意愿,不可强求。”
车马喧闹,硕大的京城热闹昌盛。
只见叶景湛的马车驶过东大街,他挑帘,问守在帘前的叶园:“听阿酒传信,皇上散朝后乘轿去南边看地了?”
阿酒是叶景湛的另一个贴身侍从,全名叶孤酒,会武,叶景湛便让他负责监督众朝臣,汇报宫里之事。
叶园坐于马上,闻言轻拉缰绳,使马儿放缓了步子:“是,皇上想于南边建避暑殿,临行前特地吩咐孤酒跟着,也不让多带侍卫。”
叶景湛仍挑着帘,思索片刻后摇头,放下了帘。叶园只听帘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只知享乐。”
马车稳稳向前驾去。
落河郡王不喜繁世,独爱清静。先帝便赐郡主府于偏远山间,常年云雾缭绕。当年的郡主美人隐于其间,似仙非仙。
叶景湛在京城中有国师府,却鲜少打理,他也喜静,何况郡主府是他从小的家。
他所言“回府”,便是回郡主府。
马车驶出东大街,将京城的喧闹甩在了后边。
一柱香后。
君玄和邬氏聊了些平凡琐事,君玄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准备离去。
“郡主!”小女婢冲过来,指着门外,“大人回来啦!”
小女婢名含香媚,欢脱娇俏,邬氏将她当做孙女养着。邬氏听罢眉开眼笑,揉揉她的发顶,嘴上责怪:“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不拜见摄政王?”
含香媚收了笑意,明白这是自己失了礼数,连忙俯身:“奴婢见过王爷。”
君玄听见老师回来了,心情大好,嘴角含着笑,挥挥手示意含香媚不必多礼,只道:“郡主留步,本王去迎老师。”
郡主被含香媚扶着,笑吟吟地颔首,让他去了。
君玄大步穿过庭门,到府门时,只见叶景湛身披白氅,其间白衣翩翩,衣襟上用青丝绣了些纹,他远远站在轿前,竹簪绕发间,如同世外仙。
君玄迎上去。
叶景湛抬头,就见摄政王缓步而来。他微微一怔,立即要抬手行礼。君玄上前一步,托住他的手,低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叶景湛微微抬头才能看清摄政王的脸,那双与君泽极为相似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王爷怎来了?”叶景湛收回手,扬唇轻笑。
“茫端前日听闻郡主身体不适,皇上准我今日不早朝,特来看望,”君玄与叶景湛并肩上阶,“又多日不见老师,甚为想念。老师好?”
叶景湛低头看路,笑道:“承蒙王爷挂念,一切安好。祖母前日已经痊愈,王爷还记挂于心,叶某不胜感激。”
“嗯,”君玄偏头看他,“今日见了郡主,看她气色大好,面色红润,已然放心。”
叶景湛笑而不语。
进了大院,含香媚便跑来,少女音色清脆响亮,犹如银铃:“汲清哥哥!”
话罢便扑进了叶景湛怀里。
叶景湛被她一撞,踉跄后退了几步,却稳稳接住了含香媚,他笑起来,很灿烂:“媚媚,长高了。”
“嗯!”含香媚踮了踮脚尖,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昨日媚媚上街,哥哥猜遇见了谁?”
叶景湛假装思索了一下,也低语道:“长公主?”
长公主,便是君玄和君泽的妹妹,叶景湛的学生君莺许——封号莺梦长公主。
含香媚倏得睁大了眼,合掌笑:“汲清哥哥好生聪明!公主纵马驰骋,三千青丝高高束起,好不威风!”
叶景湛没接话,只是被她拉到一旁石桌坐下。他笑吟吟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清泉,映着满月,微波流转,好一双含情眼。
“媚媚最喜欢公主啦!公主一眼就在人堆里把媚媚认出来啦!”含香媚托着小脸似乎是开心极了,”公主也说媚媚长高了,还说媚媚变漂亮了!还有还有……”
叶景湛含着笑看她,听她说下去。
“长公主说,待媚媚再长大些,长发齐腰,也能高高束起时,”含香媚压低了声音,“便来娶媚媚。”
叶湛一怔,半晌垂了眼。
君莺许是皇室谪女,堂堂乾人,不说先要门当户对,那也要娶一个坤人。而含香媚是贱籍,又是和人,就算两人你情我愿,这门亲事也不成。皇族之子,乾者娶坤,坤者嫁乾,乃为规矩。再者,君泽前先日子在朝上已给君莺许定下了门亲事,千里红装良辰吉日便要迎娶世家谪子。
他抬手摸了摸含香媚的发顶,终究什么也没说。
也罢,孩子脾性,过几日便忘了。
邬氏从屋里出来,无奈摇头:“媚媚,你看你,就喜欢和哥哥闹。”
叶景湛起身行礼:“祖母。”
邬氏朝他颔首:“湛儿近日可好?”
叶景湛笑:“一切安好,祖母瞧着面色红润,湛儿便放心了。”
“还不是靠你派人送来的补品?”邬氏笑着,招手,“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叶景湛便过去。
“大人——”叶孤酒冲进院里,略显狼狈,“不好了——”
叶景湛回首,讶于他忽然从皇上身边赶来,心猛地往下一沉:“何事?”
“属下随皇上前去南郊,半途遇袭,来者人众多,皇上不敌,负了重伤!怕是皇上出宫是不让多带人,走了风声,这才让贼人钻了空子!”叶孤酒喘息着,跪在地上,叶景湛才见他手上全是鲜血,“属下护驾不周,请主子责罚!”
“皇上呢?”君玄沉声。
“回王爷,”叶孤酒不敢抬头,“皇上还在南郊,托居下前来报信……”
叶景湛攥紧了衣袍,声调骤冷:“来人,牵我马来,取青鸟探!”
青鸟探,叶景湛的刀.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君玄皱眉:“老师……”
“请王爷前去宫中,将怂勇皇上建避暑殿的朝臣扣起来。”叶景湛道。
君玄目光深幽,最后俯身拱手:“老师此去平安。”
叶景湛与他并肩出门,翻身上马,他右手扣着青鸟探,低头看他:“嗯。”
随即他勒紧缰绳,浑身雪白的马儿扬蹄嘶鸣,载着一身白衣的国师,混入苍茫白雪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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