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茗

　　大厅门口，白商横涨红的脸隐隐憋着气，伸出食指，狠狠指向面前人，在距离鼻尖仅几毫米的地方堪堪停住，他深呼吸了几大口气，胸膛随着动作猛烈起伏----
　　“你！”

　　空气似是凝固住一般，沉默的气氛在隐忍沉重的呼吸声中愈发焦灼。仿佛下一秒，便会爆发出来。

　　白栩年立在众人面前，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这一刻，全场的焦点汇聚于此，无数视线交汇在一个人身上，他沉默着接受审判，像个无措却被迫面对现实的小孩。

　　听起来这么荒谬而可笑的事情却真实发生了，林路也静静地站在一旁，感叹今夜的戏剧性与抓马。

　　“白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抬头！”看着面前只会低头沉默的废物，白商横压嗓吼道，伸到鼻尖的手指微微颤抖。
　　“......”

　　白栩年一动未动，似乎想用不对上的视线来躲避一切。

　　僵持的场面维持了将近一分钟，二人像是展开了拉锯战，谁先动一下便会输，空气越发焦灼，隐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半响，抬在空中的手臂放了下去。
　　白商横收回怒气，冷眼看向自己这个懦弱无用的大儿子，“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说完，他迈开步子，侧身撞开挡在面前的白栩年，大步离开会场。

　　窗外，骤然降温的夜晚伴着呼啸而来的暴雨。
　　雨点声打破了凝固气氛的寂静，将人们从方才的恍神中拉扯回来。

　　荒诞的晚宴就这般落下了帷幕。

　　服务生们开始组织着众人有序离开会场，渐渐嘈杂的说话声扩散开来。人们随意谈论着、打量着、八卦着，一个接一个从门口走了出去，互相和同伴交谈甚欢，丝毫没有在意仍站在门口的白栩年。

　　------

　　“原本还觉得这场子太无聊了，没想到今儿个还能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一幕。”

　　“你还别说，我都多久没看到白商横发火了。没想到今天当着这么多人面发生这种事，啧啧啧......看看这满场的记者和嘉宾，白商横估计要后悔死花这么多精力了吧......”
　　------

　　“欸我听说，江宴宁这逃婚不来，是去找白恒了。”

　　“白恒？白商横第二任生的那个？不会吧我天......这可有意思了啊！”
　　-----
　　“这白栩年还真是没用啊，好好一个男人，连自己女人都看不住...”

　　“得了得了，稍微收着点！这还这么多人呢，自己心里掂量着就好，别啥都往外说啊。”

　　“行行，知道了......我就是感叹啊，这白栩年还真和传闻中一样懦弱无用。你看刚才他低头那样子没，连抬头看自己爸都不敢，一声不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受气包呢......”

　　……
　　流言蜚语满天飞舞。

　　林路也一眨不眨的看着白栩年，期待着他会做些什么来表态。可令她失望的是，白栩年只是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不曾变动。

　　或许是眼神太过直白强烈，或许是站得够久了，几分钟后，她看到侧着身子的白栩年微微转身，额前遮挡的碎发逐渐消失，露出那双许久未见的眼睛---

　　深邃的眼窝衬着狭长桃花眼，冷峻的瞳孔里含着不轻易外漏的情绪，微抿着的双唇形成一条横线，脸上满是平静与冷淡。

　　这是今天第二次对视。
　　比起不久前短暂的匆匆一瞥，这一次，是清楚地四目相对，足以看到对方所有的神态与动作。

　　一瞬间，林路也下意识的轻轻屏住了呼吸。

　　她望着白栩年，心跳有些漏拍，可脸上丝毫没有偷看被揭穿了的尴尬。
　　相反，她淡定地抬了抬下巴，以一副“盯了你这么久终于看过来了”的傲娇神情，极其自然的回应着。

　　面无表情的男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他淡淡的看着这一切，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对视约有五秒，白栩年率先收回了视线。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人潮聚集之处。

　　林路也松了松握得有些紧的拳头。

　　走廊传来的冷风从夹缝间吹来，手心湿热的汗渍接触到凉意，从手掌直达心底。拥挤的门口人潮渐多，她眨了眨稍显干涩的双眼，转身走出大厅。
　　-

　　两小时后。

　　冰凉的雨丝在秋天的夜晚显得愈发寒冷，梧桐叶被发狠的雨点砸在地上，湿哒哒的糊了一地。

　　雨比起刚下时小了不少，不再是豆大的珠点子砸下来细细长长的雨丝缠绵落下。大楼的灯被一盏盏熄灭，原本拥挤的门口也冷清不少。少顷，伴随着八点钟声的敲响，最后一盏灯光被熄灭。一道笔挺峻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抬眸，看着像幕布一样垂落下来的雨丝，像是给今晚的戏剧拉上最后一块谢幕礼。

　　晦涩不明的眼底闪着别样情绪，在黑夜里更显深邃。注意到不远处驶来的车辆，白栩年顶着雨丝，没有迟疑地走进茫茫黑夜里。

　　下一秒，却突然被一道女声叫住---

　　“喂，流浪汉，”
　　“要不要我好心收留你。”

　　-

　　清冷的声线伴着点滴雨声，上扬的语调带着调侃意味，在平静的此刻显得尤为突兀。

　　脚步堪堪一顿。

　　白栩年抬头，视线随着声源望去，远处黑暗里若隐若现的站着个人影，仔细听，还能听到雨滴砸在伞布上的轻微声响。

　　他没出声，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以沉默做出自己的回应。

　　雨丝一点点划过鬓角，落在肩头，一时间，沉寂的四周只剩下了不断加速的心跳声和落叶划过地面的摩擦声。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久到那个人终于失去了耐心---

　　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汽车门被打开。

　　一道身影上了车。伴随着汽车发动的声响，白栩年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动了动僵硬的脚踝，准备忽略没头没脑的提问和突如其来的人。

　　可就在他转身走向另一侧时，突然，又一道声音响起！
　　“啪-----！”
　　心脏随之狠狠一跳。

　　橘黄色大灯骤然亮起，细碎的雨丝在横亘百米的光域间成群落下，突然的灯光晃人不由抬手遮挡住眼睛。

　　雨丝沁着睫毛，在大灯的照射下晃动人心弦。在泛着冷意的秋夜，这一束光好像带着暖意，突然砸到了白栩年身上。

　　他微微睁开眼，半遮半掩间，车里那个人也这般模糊却又直接的闯进他的视线。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掷地有声的落在耳畔----

　　“怎么样？到底和不和我一起走？”

　　-

　　晚上十点，汽车七拐八拐绕进小巷，最终停在一排门面房之前。林路也熄了火，侧头看着向一旁沉默了一路的白栩年。

　　只见冷着脸的男人微微抬眸，看清面前的建筑之后，不由皱了皱眉，眼底隐隐透着厌恶。

　　林路也暗自笑了笑，含着笑意的双眸同样望向前方---

　　两栋房屋并排而立，相较于右侧看似私人住宅的双层别墅，左侧贴着五颜六色廉价灯条的那栋显然更引人注目。

　　闪烁着的光球在门口正中间慢悠悠转动着，一旁的牌匾斜掉落一半，透过耀眼的灯光眯眼望去，才能看见隐约刻写着“纵情酒吧”四个字。躁动强烈的金属电子音从房屋内传来，透过墙壁的传播而闷里闷气。

　　“可别用那副眼神看我啊，”林路也开口，散漫随意，“是你自己愿意和我走的，这到了怎么还嫌弃上了？”

　　“......”

　　身旁的人始终没有回应，林路也顿了顿，注意到他泛白的唇色和有些憔悴的面庞，手心不由攥紧了些，心疼的同时却又泛起阵阵酸涩。

　　应该真的很爱她吧。
　　不然怎么会满是悲伤与失落。

　　轻轻咬住下唇，林路也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矛盾的天平在不断起伏倾斜，一面是就此放下，为八年划上句号；一面是鼓起勇气尝试，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就像是两股对抗的力量在心里互相顶撞，让林路也不由感到煎熬。

　　思绪纠缠着打结，在脑海里混乱的扭曲在一起，林路也看向那张八年未见的脸，看着纵使褪去少年意气，依旧熟悉的面孔-----
　　不管了。

　　既然已经把人带回来，那就试试看好了。

　　“喂，可怜蛋。”
　　她凑近了些，突兀的开口，“有句话你听说过没有？叫做‘欧非守恒’，这在游戏里十抽十歪运气再不好的孩子，也会有那么一次被数据师心疼，心疼得大手一挥给他来个一发入魂，十连三金。往好听了说，叫做触底反弹，往俗了说，这叫......”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轻佻散漫----
　　“为了留住你的小把戏。”

　　“......”
　　像个雕塑一动不动的人斜斜瞥了一眼，看向身旁满嘴跑火车的女人。

　　林路也笑道：“所以呀，现在的你，便是触底反弹了。”

　　棕色瞳孔在灯光照耀下清晰可见，笑盈盈的大杏眼弯成月牙的弧度，眼尾的泪痣若隐若现，狡黠的目光灵动跳跃，像是只动了脑筋的小兔子，生动活跃。

　　这话没头没尾，毫无逻辑可言。
　　硬要说的话……白栩年不由犹豫了一瞬——

　　这人莫非是在暗示：她是在为了留住自己而耍小把戏？

　　他顿了顿，平静的收回视线，唇角却不由向上弯了弯。

　　一旁，看着紧绷了一路的人表情终于有所放松，林路也同样跟着笑了笑，她像是轻释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上。

　　车里又重新回归沉默，狭窄的空间内似是一方净土，只有不断砸落的雨滴声和酒吧躁动的音乐声隐隐传来。

　　“为什么带我走？”
　　白栩年突然开口，许久没讲话的嗓子带着微微沙哑。

　　有些意外的看了过去，林路也思考片刻，拖着尾音的“嗯-----”绵长又细腻，像是似有似无的挠动人心。

　　“白少爷这么聪明，你是怎么想的？”
　　说着，又不忘本性的加了句：“其实不管你怎么说，都会是正确答案。”

　　又是一句调侃，白栩年扫了一眼身旁笑盈盈的林路也，淡淡开口：“钱？名利？身份？”

　　林路也的十指轻敲着方向盘，点了点头，像是肯定他的回答。

　　白栩年接道：“首先排除以上这些。”

　　感受到身旁的人转过头来，视线多了几分玩味。

　　他继续开口陈述着：“要说钱，你对物质方面从没有过高要求；要说名利，我这样一个不问世事，刚从国外回来的废物自然毫无用处；要说身份，呵...一个刚被女人抛弃的白家长子吗？”

　　“后两个暂且不说，可第一个.....你怎么知道我对物质方面没追求？”

　　林路也抓着对方话里的漏洞，“现在这世道，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金，又怎么能舒坦大方的活着呢？白少爷......”
　　她抓了抓紧方向盘，心跳有些快，可神态却极其从容：“过早的对陌、生、人下定论，可是会吃亏的哦。”

　　“陌生人”三个字被故意加重。

　　“是嘛？看来是我记错了。”白栩年神色微动，接过林路也的暗示，平静的说出让人心跳乱了节奏的话----
　　“我还记得从前有个女孩偷了我钱包，还回来的时候里面的几十块零钱全都没了。”

　　“可红色的百元大钞倒是多了一张。”

　　“......”

　　一瞬间，心跳漏了半拍。她怔了怔，忽略狂跳的心脏，尽量保持声线平稳：“是嘛，那她还真是个好孩子。”

　　攥紧方向盘的手心又生出一层薄汗。

　　“对。”白栩年转过头，眼神直接而强烈：“没想到八年时间有点太久了，在某些方面上，她变了不少。”

　　车内安静下来，隐隐传来酒吧震动的鼓点声。

　　林路也盯着这张熟悉的脸，记忆里就快模糊的重影与之相叠，再一次鲜活的出现在她面前。今晚的第三次对视，在狭窄的汽车空间内，在车外嘈杂喧闹的音乐声中，伴随着不停僵持的气氛，空气里却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很正常。”半响，林路也率先转过身看向前方，眼睛却有些模糊，酒吧绚丽的灯光变成一团团光晕，“人总是要变得。”

　　一直看着自己的人这次却率先转过头去，白栩年盯着那张侧脸，缓缓收回视线，同样回过头。再次开口时，语调却微微上扬，“所以有些遗憾。”

　　他松开安全带，右手食指轻点着膝盖，唇角不自觉勾起，带着几分调侃与故意：“再次相见的时候，应该好好准备下第一句话的。”

　　“类似于‘出门右拐-----’这种，未免太可惜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