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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将半醉的梁晴架回隔壁安顿好,林汀折身回来锁好门窗,在当地站了半晌,到底还是告了一声罪,从床底下将小囡视若珍宝的行头捧了出来。
“想骂就骂,憋着不好……”
林汀吭哧了半天,到了也就憋出这么一句,毕竟说句实在话,谁若胆敢动她积积攒攒的行头,那是绝对会被她打得血淋带滴的。
一壁磕巴一壁一一上身装扮好,林汀立在镜子前。
又半晌,幽幽吐出一口长气来。
真好啊!
纤毫毕现。
连拿鹅毛仿的假翠鸟毛上头的羽枝子都瞧得一清二楚。
她也是挣过大钱吃过见过享过用过的主儿,可这样光亮明朗的西洋镜,别说见了,闻所未闻。
不单镜子巧夺天工。
林汀环顾四周。
这屋子虽然逼仄,泥砖工料也看不分明,可四白到顶,脚下踩的是烧出花儿来的瓷砖,头上顶的也是印着花儿的扣板,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棉絮甚至蚕丝,点灯不用油,动动手指头就能有光,还有自来的水,甚至还是热的,做饭有电锅子既不用劈柴也不用生火,洗衣有电箱子既不用锤也不用汰……净房里的瓷马桶一按就能哗哗冲水,就是那一按嗡嗡响的牙刷子闹得人心慌……
尤其前两天小囡小日子,压根不用缝啊洗啊晒啊的折腾月事带,大大小小的卫生巾别提多干净多省事儿了。
虽说十四天来也就出过一趟门,还是腿儿着去的,但不妨碍她知道这地儿的人别说随随便便就能上天,纵是月亮上都去得。
衣食住行,简直无一不便。
只是……神色一正,林汀重新将视线落回镜子上。
心随意动,从“赏春香还是旧罗裙”唱到“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从“尽吾生有尽供无尽”唱到“可怜那章台人去也,一片尘”,从“见娇儿伤悲”唱到“转眼鬓丝白发添”,从“大江东去浪千叠”唱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从昆腔唱到弋腔,从诸家传奇做到市井小调,唱念做打一番下来,哽在胸口许久的这口浊气竟然吐尽了。
可看着镜子里香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泪人儿,林汀略一皱眉。
一滴泪落下,抬手拿指背拭去。
“啧,你这小囡的泪窝子未免也太浅了些,我晓得我唱做俱佳,但也不至于看哭了不是……何况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哭的……”
还真不是妄言,说起来这还是林汀头一回看清小囡的貌相。
之前也不是没看过——净房里头那么大的玻璃镜子可不是摆设。
只心里都懊糟死了,哪还有心思细看。
直到眼下才顾得上眼乌珠荡。
风姿袅娜,骨骼轻盈。
尤其乌鸦鸦一把好头发,更衬得肤光如雪。
鹅蛋脸、圆下巴、远山眉、杏核眼、牙似玉、唇似珠,它不薄也不厚呀……
反正一把子就给她比到了沟里。
尤其这眉眼颧骨能挂肉,下颌下巴能衬应。
忽而忆起小囡对自个儿脸型的不满,林汀忍不住啧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别外行好伐,你这样的长相虽说年轻时是要吃点亏,但福祸相依,上了岁数后可是绝大的好处。要再能抛下娇嗲柔媚,那就更上了一层,反而自有一方天地……
至于你眼馋的那劳什子的仙女脸少女脸……
虽说娉娉袅袅十三余,但我见过的这个年岁的小囡,要么作天作地一脸激愤,要么槁木死灰没有丁点儿的鲜活气儿,所以我还真不晓得你说的少女脸长哪样。
但仙女脸我还真见过,只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仙女迟暮比美人迟暮更可悲,你见过这世上有老仙女的吗?”
嘟嘟囔囔的林汀忍不住上手摩挲。
她打从记事起就在吃糠咽菜,纵是拜师后一天两顿干粥烂饭,万幸没长成市井农家常见的秤砣脸儿,之后牙齿也都换得齐整,但还是难脱宽下颌,扮相上头不免略逊,为此师妈不晓得叹过多少回……
好了,闲话休提,书归了本正。
林汀撂开手。
这等相貌……
“按说小囡你也学了整八年的戏了,扮相来说先就不美,唱戏的时候总是不经意歪嘴,这右边的嘴角明显高于左边的你没见?
眼神也不好,不定不静不涵稳,白瞎了你这对杏核眼。
再来行腔都不说了,只说咬字归韵就压根不能听。这一条头的喉咙,唱哪个家门都是一个味儿,你也是真不嫌腻歪。
做工更是水得滴答,身段软的,尤其你这头这腰,软媚流俗,没丁点骨头。那云帚使的,这是做戏,又不是蹈舞,这般大开大合,哪里还有闺门旦的风骨,不知所云……”
林汀越说越懊糟,她就说那劳什子的破戏校不成吧,生生把个祖师奶奶赏饭自个儿还勤勉的小囡都给耽误了。
当然,既是有她这位祖奶奶在,自是能给她掰过来。
可心里怎么就这么懊糟呢!
明明是老阎王的纰漏,却得她来偿这因果债。
她算哪个牌儿名上的人,她也配?
害得她都不敢跟小囡说话了。
这心里虚得慌,脸上臊得慌。
啜了口花茶,林汀硬着头皮清了清喉咙:“我说小囡啊,你赚大发了你晓得伐!我是谁,我可是林江仙,梨园行里出了名的韵深嗓亮拍正字讲藏三露七阴阳相衬,多少同行同业求着我指点一招一字的我都懒怠见……
小气是应该的,咱们这行讲究的本就是个法不轻传道不贱卖。你既是海清腿子的出身,更当知道这里头的规矩。无徒不继,无师不传。不是正经磕头拜师的,谁肯手把手地把饭辙传于你?连我亲师侄都不敢想这美事儿……
既给续命,还不藏私,对你阿姐我可是把自个儿都给豁出去了,哪天你要是回来了,再不许怨我用过你身子听见没……
嗐,实话跟你说了吧,就你这小身板,我压根就瞧不上。小脸是长得齐整,可你这身上也太瘦了,腰都无有一把了,不说这都做不动戏——你瞧瞧我这呼哧带喘的,只说时运都瘦没了。
再说了,你若是自个儿觉得瘦成这样好看,那就且当我放屁。可要是听着旁人尤其男人胡沁,那我可就得跟你说道说道了。
我也不怕寒碜,实话儿告诉你,我那块儿还不如你这地出息呢!文成二十九年我不是北上京城寓居了五年么,后来再回来金陵,虽然那会儿我已经晓得跟北边比起来,我们南地堪称温柔乡,都不是一般的温软柔靡武德不兴。好家伙,还是给我恶心坏了。这才几年没见啊,那些从前还有个人样的读书人都快把自个儿读成病秧子了,一个个细腰窄背,弱的跟小鸡崽子似的,站我边上连个小火者都不如——一点不掺假,起码我见过的太监一个赛一个的丰姿伟貌……
这还罢了,书不好好念,文章也不好好写,成天斤斤计较女人的三寸金莲该裹成什么样儿,结果一回头瞧见我这双天足,他们自然也是晓得自惭形秽的,要不然也不会酸文假醋地写文章来作践我了。只我林江仙能如他们的意?偏不,我这一身反骨可不是白长的!就寒碜他们,去骑马去蹴鞠,一脚直高数丈……
所以我跟你讲,再别听信男人的话……不对,有些个被蒙了心的女人的话也听不得。
总之,你要是自个儿乐意风吹吹倒那你只管倒去,我要是扶你我是那个。可谁要告诉你,你只配风吹吹倒,那你只管大耳刮子扇不死他……”
事已至此,纵是林汀话篓子成精一万个不情愿,却也不耽误她传功。
只是空有小三十年的经验,这身子嗓子却俱不配合。
这也实属常情,到底不是自个儿的身子,之前光是坐卧行走就费了她好大的力气,这将十年的习惯,想要掰过来,又谈何易哉。
林汀自然心知急不来,甚至还有闲工夫仗着小囡的记忆去制伏洗衣机。
于是洗衣机一下子越过了会冲水的瓷马桶,成了她的心头至宝。
其实有了自来水,又是仲春时节,毛衣牛仔裤什么的,看着不伦不类,但她目前已然套惯了,起码不算十分厚重,汰衣这桩力气活儿在林汀而言也算是省时省力了。
不像她那块儿,汰衣之前,往往头天晚上就要先将草木灰兑上水,再将硬邦邦的皂角捶软捶烂捶得毛茸茸。
转天过来将浸透的草木灰水舀出来泡衣裳,领口袖口这些顶容易惹脏的地方还要细搓,往往搓不多会儿,盆里的水就会变黑,手也会染黑。
草木灰墨墨黑的却清亮,皂角雪雪白的却起沫儿。
搓好的衣裳连盆被端去石埠头上汰,扬起棒槌擂鼓似的一上一下,雪白的泡沫就会顺着衣裳的缝隙流出来,间或将衣裳按在青石板上,用力揉搓,反复几次,荡涤漂洗后就可以拧干了。
大件衣物或是被面,一个人不好做手脚,通常还得两个人两头合作反向拧转。
这还只是洗。
回家后还得浆。
净锅添水,下一把米,旺火烧开,待米粒甫一开花,就舀进木盆里,汰几汰,拧干搭在竹竿上,等待晾干。
浆洗过的衣物有了一点硬度和厚度,挺阔板扎,风吹过,动都不动。
林汀这辈子,小辰光不论,拜师后虽只洗过自个儿的亵衣,但她见过师妈师妹被泡涨发白、被草木灰烧伤、被冷水激得无法屈指的双手。
甚至还见过漂女不一般粗细的胳膊,溃烂的虎口,以及攥成拳头后就再无法伸直的中指以及无名指,每每都得用左手将右手的这两个指头从弯曲状态中一只一只扳回来才成。
因此她打小就觉得,纵是西施天仙化人,但凡日日浣纱,也未必能够沉鱼。
可这地儿不然,即便不能沉鱼,也人人都是西施。
那叫洗衣机的电箱子按几下就能自个儿转,不用浸不用搓不用捶不用汰甚至不用拧,又乖巧又尽职。
她是不晓得这大宝贝是哪位神仙人物造出来的,要知道了说什么也得给人补上三炷香。
不过,虽然林汀也没料到自个儿能“不出户知天下”,但也不算意外,毕竟她还一点即透地制伏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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