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江畔年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失魂的和林晴默默走着。
　　林晴不住地和她讲话，而她什么也没听到。
　　林晴嘴巴的一张一合间，忽然冒出的＂唐驰＂二字让她瞳孔骤缩，顿时清醒。

　　“你说什么?”
　　江畔年一个激灵，下意识开口问道。

　　“我说......唐驰啊，你认识他吗？就那个最高最帅的，你应该看见了吧，诶？你不可能看不见......”

　　林晴突然激动起来，语调也随着“唐驰”二字变得高昂。

　　“他们组是这次决赛的冠军，我看不懂比赛，但也觉得他实在是很厉害。”

　　“嗯......我敢打赌，那么多女生都是因为着他来的。”

　　“江畔年，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很疼，带着前几日还未愈合的旧伤口，这种令人清醒的熟悉的痛感。

　　唐驰。
　　她怎么可能不认识。
　　只看一眼，就不敢再忘。
　　细细想来，这个少年已经长得很高很高，比身边人都要挺拔。
　　他又似乎不再像从前那番模样，圆润的脸颊被生长的骨骼撑起，留下凌厉到难以置信的侧影。
　　他低头捡球的那一瞬间，汗水顺着眉骨至鼻梁，再到鼻尖滴落。

　　当他们目光交汇。
　　少年容貌冲撞进她眉眼，她倏地战栗，怔忡地望着。
　　她似乎能听到电风扇机械的风声，沉闷而钝重，周遭嘈杂人声都被覆上轻纱，讲着模糊不清，难以理解的话语。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弱化，除了双眼。
　　她目光聚焦触碰到的那双眼睛。风扇将它们吹得微微眯起，里面有揉碎的星辰在其中复燃又熄灭，氤氲水雾笼罩在上方，亦有柔软的、下垂的双睫。

　　少年的眼睛。纯粹的，清澈的。
　　明明是熟悉的样貌，她却又因它的成长变化而惊愕万分。

　　不过两秒，江畔年便淡淡收回目光，掩盖住情绪，殊不知心底池水已被吹皱，泛起涟漪。
　　那少年也随后扭头，却不知为何有了几分笑意。他微微弯唇，将手中的球随意拍了拍，转身和队员交谈起来，一切似乎都从未发生过。

　　唐驰......是哪个驰？是池畔的池，迟雨的迟，还是驰骋的驰？

　　“你在想什么？”林晴见江畔年又开始发呆，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第二个字怎么写？”

　　林晴被她这番话问的一头雾水，“什么？”

　　片刻，她随后又像恍然大悟一般，连忙道:“哦哦，驰，马字旁的驰。”还一边用手指在空气里画着笔顺。

　　江畔年实在不懂自己内心这种奇怪的感觉，她问出这个问题，便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他就是那个唐驰。

　　唐驰，唐驰。驰骋如风，热血而张扬，如夏日肆意生长的苇草，似乎天地都容纳不下他的足迹，能一直奔跑到更远的地方。
　　这是江畔年和众人对他的记忆。
　　黑暗中跳动的心脏，尽数血脉贲张，血液里涌动着的，是赤诚与善意。
　　这是他人不为所知的，属于江畔年的记忆。

　　…
　　唐驰走出体育馆后，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大汗淋漓的他感到一阵异常的清爽。
　　他只穿着一件深绿色篮球服，背后印着大大的数字6，淋漓的汗水让匀称的双臂看起来熠熠生辉。

　　一双手用力拍上了他的肩膀，随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不错嘛，唐驰！今儿球算是打爽了，哥几个要不要放学了庆祝一下？”

　　男生同样也是满头大汗，不过刚结束的的那场球赛并未影响到他继续生龙活虎。他朝唐驰笑了起来，带着一股憨傻之气，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肩，一边漫不经心的走着。
　　“怎么样，你行不？”这男生又用力搂了搂他的肩，示意他答复。
　　“行啊，你告诉我地点，我来。”他的语调轻松，能让人卸下倦意。

　　“好嘞，我叫上咱们一个队的啊。”

　　唐驰并没有去想放学后要做些什么。一个身影自始至终映在他的脑海里。从开始比赛到结束，都不曾离开过。
　　现在，他正细细思索这个身影。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欢呼尖叫的场面，于是当他看见了一片沸腾之中沉默又高挑的的身影，竟有些诧异。
　　忽然，他听见了有人喊出了“江畔年”。
　　那一瞬，呼吸停窒。
　　他忽然期待又不敢看那转过来的身影了，那种怪异的与过去记忆的重合，以及顿时唤醒的沉死的记忆。
　　他看见了一双如水墨般雕琢的眉眼，低敛而深邃。

　　是她，又分明不是她。
　　…
　　“唐驰同学？”

　　“你好…怎么了?”面前忽然冒出的女生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怯生生的模样让他清醒过来。

　　见他似乎有一种被冒犯了的茫然，那女生抿嘴笑了起来，眼中却掩饰不住一闪而过的窃喜。
　　“喏，矿泉水，你刚打完球。”她朝唐驰递来一瓶水，在冬日里摸起来格外冰凉。

　　他摆摆手，“谢谢，我自己带了水。”
　　生疏而不失礼貌。

　　“唐驰，小楚妹妹特地给你的水，你不领情，不好吧——”一旁的男生揶揄道。

　　看到“小楚妹妹”微微脸红的模样，唐驰面色不改。他无奈的接过那瓶执意在半空挡住去路的水，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夹住瓶口，没再多说便离开了。
　　身后的男生赶忙追上前去，“你等等我，走那么快干什么！”
　　唐驰见他追上前来，顺势将手中的水往他身上一丢，那男生一激灵，险些没接住。

　　“夏铭轩。”
　　“你要是想要楚月的水，就直说。”

　　“啧，你小子怎么不懂人家心意!”叫夏铭轩的男生愤愤道，想都没想便打开了拿瓶水，一股脑灌进喉咙里。

　　唐驰随意向后拨了拨湿透的额发，他也不愿管身后发生了什么，混乱间，在不远处看见了那个纤瘦的背影。

　　他的步伐慢了几分，眼里却一直看着前方，光线照着眼睛，让他看不大清。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此刻他希望她能够回头，就像某些故事里俗气的桥段，恰好回望，又恰好相视。

　　即便他们之间不曾说过话。
　　就算他们像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唐驰转眼间，又开始嗤笑自己的想法。他回头，随口和身后的夏铭轩说道：“走了，吃饭去。”

　　…
　　江畔年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

　　从学校门口走到这个出租房，虽说不远，也足够能把人冻僵。江畔年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下书包，把热空调打开。
　　她的脸已经冻到失去知觉，手指变得很痛。她打开水龙头，在水流声里静静等待着温水流出，片刻后，她将手伸在这股暖流下，感受着延伸到四肢百骸的暖意，就这样冲洗了许久。

　　擦干双手后，她紧闭房门，在空调房里使自己整个人快速复苏起来。
　　随后，她从门后拿出琴盒，拉开拉链，取出小提琴。像往常一样，她先给琴弓慢慢上了层松香，活动了下手指，提着弓便开始拉起来。

　　先是练习曲，用来活指，她感到一阵力不从心，手指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僵硬而无力地切换着。
　　江畔年皱了皱眉，放慢了速度，意识到自己实在很心急，而心急很难做好一件事。
　　先是从最基本的音开始，再到双弦和旋律，她一刻不停的拉着，随着手部机能的恢复，旋律也逐渐变得流畅，按着弦上下滑动的手掌也开始有了隐隐的热意。
　　脖颈与锁骨传来了熟悉的钝痛，她却认为这是渐入佳境的标志。

　　江畔年对小提琴这个乐器的感情，实在是很复杂。小时候自己被罗秋燕又打又骂逼着练，那个时候她实在恨透了这个乐器。
　　可是如今，当她日复一日举起这把琴，用再熟悉不过的姿势演奏时，内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知何时，她渐渐克制住自己的惰性，以惊人的耐力与这个乐器相互磨合。
　　她曾痛恨自己只被赋予了一半的天赋，而另一半，则要用没有尽头的努力来弥补。
　　她甚至要用小提琴作为她此后的生涯，出于这份长久的付出，以及痛苦的热爱。
　　她相信自己这样长久的付出总会来点回报与长进，就像手磨破了皮，流出了血，日日夜夜伴随着的指腹的弦印与痛觉，总会有一日愈合，像这样长出茧。

　　也像是琴边紧贴着皮肤，随着手臂轻慢或急促的移动，传来的一句句欣喜的、也有可能为悲怆的乐段，在那之后肌肤上刻印下来的红痕，怎样也消散不去，他们称之为“琴吻”的斑痕。
　　乐器是赐予痛苦的吻。
　　或许在某一天，她看着自己的伤痕，就像看到了艰难的爱着这个乐器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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