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异闻录

　　谢浔住在一间不大的酒铺中，铺中除了酒和几张破木桌外一无所有。一个白色的灯笼挂在门外，上书「不复醒」三个大字，笔走龙蛇，字体考究，与破旧的门面格格不入。

　　不复醒，周雨眠心说，可太吉利了。

　　她用了一些店里的酒帮谢浔处理伤口，小白低着头坐在一边的木头凳子上眉头紧锁。

　　邵白在幽冥之下初见周雨眠就觉得这个姐姐又好看又勇敢，和那些一来这里就哭唧唧的弱鸡都不一样，让他不由自主想靠近。后来她轻松接住他全力之下的棍棒，强大地让他心生憧憬。

　　慕强大概是少年的天性，邵白没怎么读过书，想不出什么惊鸿照影的溢美之词，心里飘过的无外乎是姐姐厉害，姐姐好看，姐姐人真好这样直白的赞美。因为过于直白，所以反而不好意思说出来。

　　荒城无所有，只有亡者随身之物可以被带进来。那些有钱的、幸运的亡者身上有厚衣服，有吃食，还有人祭拜。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生前没有亲人，死后也两手空空。他没有见过什么公平和正义，也管不了什么对错，只想少受点苦。

　　他们已经观察了这个酒铺的谢掌柜许久，有食物又文弱，是个下手的好对象，他们几个确实屡试不爽。这次也是想让姐姐一起分享食物而已，没想到她竟然会不高兴。

　　周雨眠挽起谢浔的袖子。

　　“诶？你这里是旧伤吧？”

　　他手腕和脚踝处有深紫色的淤青，他又肤色苍白，对比之下触目惊心，但不似棍棒造成。周雨眠想了想，便问他是不是经常挨打。谢浔还在沉吟，旁边的小白已经开始疯狂点头，“啊对对对。”

　　“......”周雨眠转向邵白：“也是你们做的？”

　　邵白缓缓移开眼神。

　　他琢磨了一下，眯起眼睛问周雨眠道：“姐姐，你不想我们打谢掌柜？”

　　“废话，打谁都不对啊！”

　　“我们挨饿就对吗？”小白似乎找到了支撑点，仰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质问道：“姐姐不想我们打谢掌柜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哈？？？”周雨眠回给邵白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是那种见色起意，色令智昏的人吗？

　　她沉默了一阵，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她确实是。

　　从小她就喜欢和好看的人玩儿，哪怕后来上了战场，遇到好看的人都会尽量给人家留个全尸的。

　　不过谢浔刚才脑袋也磕破了，衣服也脏了，坐在那里十分落魄，但身姿却依旧如松柏一样挺拔。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和血污一起挡住了大部分脸。衣袍宽大，裹得很严实，只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袖口已经旧到褪色发灰，磨损后起了一层绒，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毛躁中带着被驯服的柔软。

　　奇怪的是，他的指尖有一层茧子，像是握过刀剑，又像是拿过针线。

　　周雨眠用那坛剩余不多的酒浇湿了手帕，撩起谢老板额前凌乱的头发，给他擦了擦脸。

　　“......”就离谱。

　　她咽了咽口水。

　　邵白有点见不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幽幽道：“姐姐，我娘说过太好看的男人靠不住的......”

　　为了证明自己很可靠，谢老板拿出半袋糯米和一壶酒赠与周雨眠，让她和小白带回土地庙一起吃。

　　自从认识了周雨眠，邵白觉得荒城竟然变得很轻松。两个人走走玩玩，到了土地庙。周雨眠以前去过几次土地庙。荒城的土地庙和人间没有太大不同，她想可能所有的土地庙都是这个样子。荒城的这一座大概是没有神，但一如既往为无处容身的亡灵提供着遮风挡雨的之地。

　　之前那高壮的少年名叫猫子，此刻对周雨眠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他看周雨眠在庙的西南角生了火煮树皮，他便在东北角生了另一摊火煮糯米饭。而另外叫小石头的少年倒是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和小白一起热络地围着周雨眠问东问西。

　　小石头用小棍子在锅里戳来戳去，“这树皮真的能吃吗？闻起来还不错诶！”

　　周雨眠道：“放心，姐姐我这么吃过，没问题的。都到这里了，有东西果腹就很不错，小孩儿可不能从小挑食。”

　　“谁挑食啦！而且挑不挑食也没什么用。”

　　不一会儿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小白为了证明姐姐所言不虚，率先喝了一碗树皮汤。这味道有些涩口，但是热乎乎的汤很暖和，然后小石头和猫子也跟着喝了一碗。小白看着周雨眠的笑容，有点恍惚。

　　他想起他娘还说过，战乱年代中相貌出色的女孩儿反而会活得很难。于是他戳了戳周雨眠的手臂。

　　“姐姐，你以前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周雨眠没有睁眼，只是笑着摇摇头。“想什么呢，姐姐只是见过很多世面。”

　　“柿面？那是什么面？”

　　“姐姐以后有机会带你们看~”

　　周雨眠从这些围着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小孩儿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珍贵的联结。她曾经为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奋战过，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惜道她死去前才知道，那个孩子对她只有忌惮。

　　而在这个四处漏风的破庙里，小白他们好奇地眨着眼，问她姐姐是不是吃过很多苦。

　　她无法不领情。

　　小白和小石头在燃尽的火光中靠在她的肩头。

　　“姐姐，你放心，我会再想办法弄来一些吃的。”

　　周雨眠揉了揉小白的脑袋，“先睡吧，姐姐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

　　“做工？”小石头歪着头，“我们？”

　　“当然啦”周雨眠理所当然地叉着腰：“不工作怎么会有饭吃？”

　　她想了想，眯了眯眼睛补充道：“我先说清楚，我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说要他那里做伙计的，你们说话小心点。”

　　小白：“可是......我们打过他......”

　　周雨眠：“所以他才不敢不答应啊~”嘻嘻，计划通！

　　此后，不复醒酒铺有了三个新伙计，也许正应和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这样一个小小的变化竟然让死气沉沉的荒城焕发了一些生机。

　　最开始，周雨眠与小白他们只是为谢浔跑腿罢了，大多是拿着酒去和谢老板的好友换点米。后来和那好友也混熟了，又顺道帮他给隔壁的姑娘送糯米饭。再之后，姑娘拿了针线绣品拜托他们换些酒。这些曾经了无生趣的亡灵逐渐愿意踏出最初落脚的那一隅之地，甚至觉得如果不沉溺前尘，荒城也不过是一座人丁稀少、环境糟糕的普通的城镇而已。

　　如果说有什么不会随着死亡消弭，那必然是人类的八卦之心。不复醒酒铺因为人多的关系，俨然成为了八卦中心。消息最灵通的就是小石头，每次从外面带回了什么新秘密，他都会迫不及待地和其他伙计分享，几个人围成一团，叭叭个不停。

　　“哎，你们知道谢老板那朋友，宋公子是为什么死的吗？”

　　“废话，能来这儿的不都是自杀的？”

　　“那可有很大不同的，”小石头摆摆手道：“咱们几个都是因为家乡一直打仗，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喝药死的。宋公子他一看就不缺钱，也没受罪。”

　　小白跟着点点头：“他看着就是个讲究人，在这种地方还要喝茶下棋。”

　　“别打岔，快接着说。”

　　“他啊，本来是茶庄的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可是有一天，他父母一夜之间惨死，他那时年纪小，家业便被二叔抢了。他长大后与二叔好一番争斗，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儿。”

　　“那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啊！”小石头咽了咽吐沫，喝了口水接着道：“他后来发现，那漂亮媳妇儿竟然就是杀死他父母的女杀手！他杀不了那个女杀手，就只能自杀了。”

　　猫子张大了嘴，“天，我还以为他喜欢隔壁的姑娘呢！”

　　“诶诶诶，隔壁那可不是什么姑娘哈！”小石头摆了摆手，“人家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好像叫贺兰怀英，她们大夏已经没了，被灭了。亡国之后敌军要劝降她，还说要把她带回去献给皇帝。公主没答应，站在城楼上慷慨陈词，然后一跃而下……”

　　小石头声情并茂，讲到此处还抬起手臂昂起头，似乎要跳城楼的是他本人，根本没注意到背后吱呀一声......

　　“怎么了？”大家都不说话，定定看着他身后。

　　小石头听见背后一个清冷的女声幽幽传来：“倒是也没有慷慨陈词，当时挺生气的，就说了一点脏话。”

　　小石头一回头，刚才谈论的贺兰怀英袅袅婷婷地站在门口。

　　“......”夭寿了......

　　贺兰怀英神色如常地走进来，在他们边上坐了下来。因为太安静，所有人都听见她旁边的小石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你看看，尴尬不尴尬？装作在看书实则完整地听到了所有八卦的周雨眠这会儿把书盖在脸上，战术性睡着。

　　“公主……你来沽酒？”小石头挂上一副心虚又讨好的笑容，硬着头皮搭话。

　　“叫我怀英就好。”

　　“哎。怀英公主。”

　　“你们掌柜在吗？”

　　“啊？他出门去了，这会儿应该就快回来了。”

　　孩子们对她的英勇事迹钦佩又好奇，没尴尬多久就围着她又聊上了。周雨眠便也不再装睡，坐过来一起听八卦。怀英说自己不后悔殉国，但是从城楼上跳下来这种死法，是糟粕，不值得学习，再来一次她肯定不干。跳下来以后全身都疼，而且死相真的一言难尽。

　　小石头上下打量她，“怎么个一言难尽？”毕竟现在的怀英看起来并不奇怪，完全是正常人。

　　怀英却说，当初她身上全是裂口，是谢掌柜帮我缝合，今日才是这番模样。

　　“所以，我这次是来向谢老板请教针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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