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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侍童,茶来。”
……
月弯如钩,斜悬梅梢,点点寒枝隐蕴暗香,李休赴罢夜宴,乘一顶软舆小轿回返自家宅府。
这小轿看上去颇为精致。
精工细作的软顶伞面花纹间暗缀银丝,帷帘上细密针绣神猿献果栩栩如生,淡泊银辉颇显雅致,内座辅以鹅羽夹垫,轿厢四壁皆有软靠,每一处细节材质允称上品,彰显出主人不落俗人的品味。
抬杠的四名轿夫俱是劲卒,步伐稳健,一路行来犹如陆地行船般摇曳悠然,不过对于醉酒之人来说却有些无福消受。
李休浑噩噩地掀开帷幔,被颠顿地酒意上涌,嗓内干涸如火,只觉呃逆难耐,一时没忍住,夺口而出的黄白腌臜之物便把自家门前的石鼓给浇了个透。
扶额片刻,被夜风一惊,才有三两分清醒的眉目。
家仆知道自家老爷晚上要陪同典守大人,因此灯火未息,守在门廊,听到外边动静,一个俏丽的丫鬟开了门,还未瞧的清楚,当先便被一股难闻的酸臭冲鼻而入,黛眉一促,才见门外几个健壮轿夫围着个人,气死风灯下细细一观量,那斜坐台阶上缓着气的男子不正是自家的主人,扬州典吏李休,连忙上前扶起。
好标致的小娘子……
寒夜送客,又行了较远的脚程,轿夫几人本有微词,此刻眼前一亮,相互递个眼色,热络上前,“小娘子,放着我来。”
“有劳几位了,”
尹桃儿笑语嫣然,从腰间的绣囊里摸出块碎银,“晚风渐起寒凉,一点心意还望莫要嫌弃,权当今晚请哥哥们吃酒,我家主人就不用诸位费心了。”
说着往前一递,阻住几位饿虎般的糙汉,亦摆明了拒客的态度。
打头一个轿夫刚接过银子,尹桃儿顺势便把瘦弱的李休往门里一带,动作干脆闭了大门,留下四人面面相觑。
“铁骨铮铮的李大人看来在家也是个受气的囊货,”
“嗬,小娘们的模样可人,气力还挺大,”
“等我日后来寻她攀谈攀谈,”
“气力再大,”
一人则眼馋盯着老大手里的那块白闪闪的银子,“还能大得过二哥家里的那位母老虎……?”
“找打。”被叫二哥的那位作势欲扑。
……
门外,又响起叩门声。
……
“侍童,茶,茶来……”
李休身材矮弱,极瘦,尹桃儿拉扯起他并不觉太过吃力,只是无心听他絮絮醉语,鼻翼扇阖,极为不耐他身上酒吐污渍的腥臭。
典守博望大人是天子御下的扬州令。今年六十有四,虽有致仕之心,奈何朝廷自有考量,迟迟不做安排,这胖老儿老迈,倒有几分脾性,索性不问政事,一心修道养生。
严家明日大喜,博望大人为避嫌,便提前在府邸摆设筵席延请新郎官过府贺祝。
贵客不登门,却反客为主私下设宴招待,这事听上去荒诞怪哉,于情于礼都说不过去,不过放在博望大人身上却也无人敢指摘。
不为别的,凭他在扬州任职三十载挣下的声名,加之年事已高,近一年时间都不曾出过宅子,严家不以为忤,反而欣然赴约。
典守大人既注重修养,陪酒的些微小事自然落到了李休的头上。
若非有最后侍童奉上的醒酒茶,他只怕都要倒在桌底了。不过即便醉态百出,仍没忘了下官的本分,勉力保留一丝清明,醉眼斜睨奉茶的侍童。
这位,就是昼夜侍奉大人左右的童子么……
皓腕如玉,指比葱白,衣领上露出一截凝脂般脖颈,更衬托的面如桃粉,触目所及,怎一个妙字了得。一个男童竟出落的这般伶俐,李休虽不好此道,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一句。
想来他就是大人的脔童阳玉儿。
只不过在自家端茶递水的可没有什么侍童,唯有一个丫鬟。
“老爷,醒来了,”
衙里琐事繁多,自家这位官老爷隔三岔五就要来上这么一出醉酒的戏码,尹桃儿已见怪不怪,看他的样子仍提不起劲,从怀中取出一只青花小瓶,拔下瓶塞,在他鼻下略晃了晃,登时一股清凉直袭百会,仿佛三九冷冬被浇个透心透骨,正是六神清风露的异香。
李休受这气味一熏,猛打了个摆子,立时恢复了六七分精神。
“我,这是……怎么回来的?”揉了揉疼痛稍解的额头,打量四周,略显简陋的布置正是自己的家。
“送您回来的小轿挂着绣有白猿的帷幔,应该是严府的仆从。”
丫鬟取来一件干净衣服,李休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瞧,才发现密绸外衣上沾染脏污,摆摆手道,“不用换了,你把大人赏我的那件狐裘拿来,再去准备些热水,我要泡一泡身子祛祛疲乏。”
“有客来访。”
尹桃儿仍举着新衣,眼神透露出一些奇怪,轻声禀道。
“客?什么客,人在哪里?”
“客人正在院里赏月,他说,您见了这个就会明白。”
赏月?
这鬼天气,何来赏月一说?
李休搓了把脸,双目一抬,往她手中望去。
赫然便见半枚金币正静静的躺在手心,切面利落,像是被某种利器劈开。李休的表情像是被蛰了一下,解着纽袢的双手顿滞,瞳孔缩放不定,已猜出来人的身份。
屋里提前生起炭盆,余温氤氲,可当那抹异色的金芒映入眼底,李休只觉背脊发凉。
尹桃儿想起那位不速之客的怪异长相,心中也不免惴惴,不知身处官场的老爷跟那人有甚交集,上前替主子宽衣脱换,动作轻柔。
“爷,见,还是不见?”
青春正艾的少女已开始显露衣物也遮不住的挺拔,已步入中年的李休一时忘记了要跟这位亡妻的远方侄女保持距离,默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请。”
尹桃儿会意,收拾衣物,移步院外。
“夤夜来访,搅扰大人酒兴。”室外随即有人应和。
这声音……
犹如金属碰撞般顿挫滞涩,每一字出口都带着有如实质的重量,似乎能斩金断玉。说话之人的口音稍显蛮硬,显然是位外乡人。
“公务在身,有所怠慢,让三公子在院里吃风了。”
一个臃肿的暗影现身门口,似乎并未在意主人话中夹杂的宿醉肝火,“公务?格格格……大人口中的公务该不会指的是饮酒作乐吧?”
连怪笑都带着沉郁的金属锈意,沙哑难听。
只见来人五短身材被一领墨色貂领氅衣包裹,珍奇的布料在烛火下反映暗金流辉,浑身上下唯一不同的颜色就是那张像患了黄疸的面庞,只差把病入膏肓四字黥刻在脸上。可偏偏奇特之处就在于此,此人面相破败,活脱脱像生了一场大病,体格却又如此肥腴多肉。
李休惊鸿一瞥,受惊似的收回目光,果然是唐三公子。
更令他吃惊的是,虽只一眼,却让他却见识到了唐三公子双眸的异象。
那双眼,眼白如同肌肤一般黄赤,瞳孔更是非人模样,仿佛悬着的墨剑样的细竖。夤夜烛火之下猛然见此情形真真宛如鬼怪。
——这种异象!莫非是金丸大成的征兆。
虽一瞬间便恢复如常,却被李休看的真切,彷佛是来人故意露出的威慑,一念及此,肚里那点借着酒劲鼓起的勇气刹那之间被浇的一点火星也没了。李休甚至感到有丝丝寒意紧贴着项间肌肤渗入,颤惧回首,一道冷冷的刀锋正搭在肩上。
那是只手掌。是一只铁铸的利爪。
无声无息走近身侧的怪客伸臂架掌,姿态悠闲却又充满压迫,李休恍然间方才惊觉自己竟一直坐着,实是双腿早已瘫软,刀刃加身时才想挣扎站立,按在肩上的铁爪却颇具力道,白刃离脖颈不过咫尺,格外夺目。
“公,公子说笑了……”
“到底是扬州繁庶之地,当个刀笔小吏都有这般享受,我此番前来,为着那点小事,倒不好张口央您喽。”
唐斩语带讥讽,转身抽手,大腹便便挑了一张方凳坐下。
袖中摸出一枚薄油蝉纸包着的丹丸置于桌案。手指一弹,药丸便朝李休的位置滚过去。
他的身形与李休高矮相差无几,气势却彷佛高人一等,眼角飞斜,又透着几分轻蔑。眼神捉弄似的打量着坐在对侧之人,看他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只见那枚乌溜溜的药丸,若无阻拦,就要滚落桌面……
李休还是伸出了手。
尸魂虫的恐怖如附骨之蛆,常常午夜梦惊,自己的性命完全落入他人掌握,遭逢如此受制于人的局面,由不得他不接。
一切没出唐斩的预料。那张病态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阴谋的诡笑。
这时却忽听李休开口,“三,三公子,尸魂茧三年破茧成虫,如今三年之期将近,这一次给我的应该不再是短效的药剂了吧……”
“不急,不急,”
看来这位李大人仍有残勇啊……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唐斩微愕之余,有意拖长了腔调,“府上连口茶都欠奉,好像不是待客之道啊。”
“桃儿,看茶。”
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本就充斥着欺凌,让人即便想恨也无从恨起,李休颓然。看茶二字有如千斤之重,满藏着无力。
尹桃儿在门外应和。
主人赴宴曾跟她有过交代,因此灶炉留有火口。不一时,随着轻巧的脚步声动,行走间带起的一缕凉风携着清茶的雅淡,还有打院中飘来的一声若有若无的呜鸣,冷冷淡淡地随着曼妙的身影一股脑儿涌进室内。
茶香温雅。
初冬的夜,有这样一杯袅袅淡淡的茶,若再辅以红袖添香,小蛮细舞,该是多么惬意的浮生闲暇,可眼下三人的目光或惊恐或忧戚或冷然,无人去流连那团热气的妖娆变幻,状如鬼魅。
“且慢,”
见丫鬟颤巍巍的奉上两盏,唐斩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尹桃儿一怔,不知客人有何吩咐,却惊觉数道寒光拖曳,逼向自己。那竟是一条手臂,朝自己袭来——
——而在手臂前端,森森然是一只铁骨钢爪!
小丫鬟何曾见过这般,对方的手掌自腕部齐齐斩断,换上了一副冷白短匕似的刀刃。活动虽不如真实手指,竟也能伸缩自如,刀锋突刺,她如何不惊,檀口乍张,还来不及躲便被铁爪搭在白皙项上,惊呼还未出口便已终结在喉间。
“唐三公子……”
李休疾呼。脸色蒙上一片煞白。
唐斩动作忽的缓慢,铁掌刃尖泛着恫吓的味道,顺着女孩的身体曲线温柔的向下移动,着落在双峰之上,轻轻巧巧将她胸前杏色襦服的衣襟勾敞,露出一片香白,才一见冷便起了层红晕。衣物虽厚,仍掩不住尹桃儿发育成熟的胴体,唐斩目中垂涎,闪过一丝残忍快意,完好的那只手中变戏法般又翻转出半枚金币。
“加上之前那半枚叩门砖,都是打赏你的,如此才算完璧嘛。深夜不请自来,许是坏了你们主仆二人的好事,丫头子可莫要责怪,否则……若是心里怨我,我的囚犬可是会吃人的。”
那只完好的肉掌也似铁铸一般冷硬,触及女子的白腻香肌,叫人从心底涌起难以抑制的寒颤。喜怒无常的挑逗裹挟猥亵,正是唐斩一贯的恶癖。
“好了,退下吧。”
唐斩忽然脸色一冷。
李休忙站起身,半推半扶将已被吓得散了魂儿的少女送出屋子。
他本想把尹桃儿送回厢房,可背后注视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叫他不敢擅动,低低耳语嘱咐丫鬟关紧门窗,站在门口目送她回屋。隔了一会儿,一团暖光在那屋里亮起,李休的心才觉得安稳了一些。
等那盏灯火熄灭,李休收摄心神,思忖应对,当目光掠过月色笼罩的庭院,晦暗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狞兽正在窥探。
那是比冬夜的风更刺骨的凝视,让人心生寒意。
——囚犬。
异兽,尊主,林间兽杂合育生,百无得一,毛发骨齿皆黑,生有异禀,可察人心。
将囚犬也带了来……
看来伪唐三年之期势在必得。李休强制自己摒弃乱绪,干涩发紧的喉咙空咽了一口唾液,内衣不知何时被汗打的精湿,黏冷冷贴着脊背,难受之极,忽然没来由的心间一酸,囚之一字,用来形容此时此际自己的心境,是多么合适……
这时,就在转身的一瞬,余光所视,只见城西南天际赤红一片,火光冲天。
那个位置……
“是广厦。”李休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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