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德女王

　　你和美室究竟是什么关系？

　　毗昙几乎失笑，又被巨大的悲伤压倒。

　　他和美室是什么关系？因为这关系，他交不出那封信，因为这关系，即使将剑架在美室颈间，依然下不了手。

　　他和美室嘛……

　　毗昙说：“没有任何关系。”

　　德曼问：“是那样吗。”

　　“……是。”毗昙解释说：“如您所言，我去了大耶城，但是——”

　　“不用说了。”德曼打断他，凝然道：“你说不是就不是。”

　　毗昙看着她，想微笑却笑不出。

　　他在说谎。德曼知道。

　　可即使她这样追问，这样交付信任，无论他说出怎样的原因，她都愿意接受，而他却依然宁愿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话，也不愿意说出真相。

　　毗昙昧下了可以扭转战局的诏敕，她失去了威胁美室的重要把柄。

　　局势再度陷入僵持。

　　美室执掌神国几十年，势力不容小觑，如今虽败走大耶，愿举兵支援者仍不在少数。拖得越久，变数越多，但若立刻动武，除非调动边境兵力，否则不足以攻城。而边境兵力，又万万不可调动。

　　几番军事会议，仍没有任何突破。

　　德曼再度来到亭台，眺望着大耶城，陷入苦思。

　　身后脚步声响，转头时，她看到毗昙。

　　“苦闷不已吗？”他问。

　　德曼重重叹息：“你也认为无法避免内战吗？”

　　毗昙问：“您是畏惧战争本身，还是担心战后琐事？”

　　“战争会留下令人发指的伤疤，为了医治那伤疤，要消耗数不尽的时间和努力。”德曼沉重地说：“在吾国之内，与吾之百姓为敌作战——还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疾首的事吗？”

　　毗昙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那个……公主殿下。”又一个声音传来。郎徒竹方走上前，支支吾吾道：“那个嘛……我有了个想法。”

　　德曼问：“什么想法？”

　　竹方试探着说：“秦国征讨魏国的时候，掘开了黄河，水淹城池，我们也用黄江水模仿一下，怎么样？”

　　毗昙立刻摇头，否定道：“现在怎么用得上水攻？又不是豪雨季节，水量根本不足。”

　　“哎。”竹方一脸遗憾：“没水啊，可惜啊，太可惜了啊！三韩地域的水大多是从东向西流啊，我们刚好在大耶城东边——这是多好的办法啊。偏偏缺水，可惜，可惜啊！”竹方万分懊恼，冲德曼低头：“抱歉，打扰您了。”

　　德曼安慰道：“不算打扰。如果还有什么好方法，不妨继续赐教。”

　　竹方叹息着要走。

　　“等等。”毗昙叫住他，眉头舒展，露出了笑容。他向德曼低头，欣悦道：“公主殿下，我有了速战速决的办法。”

　　竹方一脸茫然。

　　德曼召集亲信，听毗昙说道：“三韩地域的水大多从东向西流，大耶城周边的江河湖水包括内流河，皆是如此。”

　　庾信皱眉：“要用水攻吗，现在这个季节？”

　　“不。”毗昙得意地笑起来，吐出几个字：“反其道而用之。”

　　他侧掌切住地图上的河流主干：“就在这里，把流向大耶城的水的干流封堵起来。大耶城虽然粮食充足，但如果没了水，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流向大耶城的支流很难逐一摸清。”庾信提醒。

　　“是啊。”毗昙胸有成竹，说：“所以，要在众多支流中投入大量毒物。”

　　在座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样的话，大耶城的河流枯竭只需要半个月，半个月后，”毗昙勾起嘴角，狠戾道：“大耶城将变成人间地狱。”

　　方法虽毒，但行之有效。

　　德曼尚在权衡，庾信连忙道：“公主殿下。那样的话，大耶城一带的众多土地，将无法耕种、无人可居，会产生大量游民。到时候，难道您要用恐怖政策来镇压他们的怨恨吗？”

　　毗昙瞥了他一眼。

　　庾信恳切道：“公主殿下，请您三思。大耶城也是您统辖之地啊！”

　　德曼沉吟片刻，开口：“现在我也不想用毗昙说的办法。”

　　毗昙有些不服。

　　“但是，”德曼微笑着说：“反过来用，可以。”

　　毗昙稍一沉吟，旋即恍然，也笑起来。

　　此计足以破大耶城之困局。几人立刻制定计划，着手准备，将大耶城干流封堵，再借混入大耶城的情报人员之手，张贴布告、散播谣言。

　　一切按部就班，美室即将陷入绝境，毗昙却听到意外的消息，不禁拦住德曼去路，急切地问：“和美室会谈是怎么回事？”接着又问：“已经想出了让美室陷入绝境的办法，为什么还要和她会谈？”

　　“把美室逼上绝境就是为了会谈。”德曼说：“虽然对美室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提议，但是——”

　　毗昙打断她：“如果是提议……”

　　那么，总该有人来通知美室。

　　德曼会意，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到毗昙面前：“把这封信转交给美室。”

　　毗昙瞳孔微缩，试探道：“为什么要派我去？”

　　德曼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要亲自面交给她，知道吗？”

　　毗昙垂下眼，慢慢接过那封信。薄薄的一张纸，却似乎很重。

　　他带着这张纸，单骑前往大耶城。在城门处通报转交私信，果然一路畅通，再度走进美室的房间。

　　美室笑问：“这次是以转交私信为由来杀我的吗？”

　　两人相对而坐，仿佛毗昙没有想过刺杀她，而她不曾说出锥心刺骨的话。他们不曾早早知道彼此关系，而只是普通的敌我对立。

　　毗昙递出那封信：“公主让我转交的。”

　　“公主？”美室微讶。看过信，她双手交握，说：“如果不想降服我，就无需见面。”

　　“为什么？”毗昙反问：“畏惧吗？”

　　“畏惧？”美室不禁失笑：“我会对德曼——”

　　门“吱呀”开了。美室属下的统帅走进来，看到毗昙也在，便请美室到隔壁单独见面。

　　“什么？要封堵干流，在支流上游投毒？”美室看着布告，面色凌厉。

　　“是。”统帅道：“大耶城过去从没有迎接过东方来的敌人，所以，我们之前没有发现这个劣势。”

　　美室将布告握成一团，迅速恢复冷静：“这不是他们的作战机密吗？”

　　“是。应该是想要制造恐怖氛围吧。所以，是故意透露给我们的。”

　　美室笑了：“那么城里的士兵们都已经知道了吧？”

　　“是。整座城内，估计已经是消息四起了。”

　　“制造恐怖嘛。”美室说：“看来德曼是无心恋战了。”

　　她抓着纸团起身，来到隔壁，扔在毗昙的脸上，厉声说：“把我逼入绝境，又想伸出双手。”她缓缓坐下，放言道：“你们想做就做吧，封江投毒吧。以为我美室会畏惧德曼吗！”

　　纸团砸在脸上又掉落，毗昙面色平静：“既然不是畏惧，那么理应见面，不是吗？”

　　四目相对，相似的表情，分毫不让。

　　美室答应会谈。

　　荒山漫野，净是干枯的荒草，随着寒风飘摇。极目四望，看不到半点春光，满是萧瑟凄凉。

　　唯有荒野中一座帐篷，点缀着些许色彩，旁边飘扬的旗帜在强风中猎猎作响，而旗帜旁，是衣袍飘舞的德曼。

　　“双方军队都部署在十里之外。”毗昙说：“庾信率领一千精兵正在待命。”

　　德曼看往山坡的方向。那里，在遍地枯黄中走来一座小轿，抬轿者几人，护卫者一人，远远看去，寥落伶仃。

　　可这轿中坐的，却是曾呼风唤雨、左右朝纲的天下无双的美室。而今，则是为成王之梦而孤注一掷，最终困守大耶、身陷绝境，却依然天下无双的美室。

　　她自轿中走来，与德曼相视一笑。

　　曾经，德曼不通政治，求教美室，真诚地说：“希望您延年益寿。”

　　曾经，美室被德曼摧毁神权，却笑着说：“那一刻，我想要拥抱她。”

　　她们是师友、是仇雠，现在，她们坐到同一张桌旁。

　　美室浅啜茶水，扬眉：“是要合纵吗？”

　　“是啊。通过合纵，想要讲和。”德曼微笑道。

　　“为什么？”美室问：“正在利用大耶城的弱点耍花招不是吗？镇压叛乱军，杀了不就了结了？”

　　德曼摇头：“杀了太可惜了。”

　　“可惜？”

　　“新罗大业尚存，所以，需要人才。”德曼说。

　　如果想打，她完全可以打下去，但是，美室和她的人早已渗透朝堂，想要肃清他们，需要几年时间，想要同化他们，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何况，她的手下并没有足够的经验，仅仅是美室叛变逃窜后的这段时间，梳理朝廷各部，就已经捉襟见肘。

　　“没错，我身边有众多人才。”美室为了收揽人才不择手段，自然理解她的想法，端起茶杯，问：“你垂青于哪位？”

　　德曼低头浅笑，抬眼时唤了声：“玺主。”

　　“是。”美室饮了口茶。

　　“我想要得到的人才……”德曼凝视着她，声音虽轻，却如惊雷：“就是您……美室啊。”

　　神国再没有第二个像美室这样的人才了。

　　茶杯停在唇边，美室抬眸。

　　德曼笑问：“不能把玺主您容于我这个器皿当中吗？”

　　美室抿起嘴唇，放下了茶杯。

　　“玺主您大势已去，那么，是不是该图谋下一个计划呢？”

　　美室反问：“下一个计划，是指容于您这个器皿当中？”

　　德曼笑了下：“如果觉得不顺耳，那么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培养后继者啊。既然没有希望成为神国的主人，那么就培养神国的继任者，意下如何？”

　　“主人。主人吗？”美室怅然一笑：“我美室……终究还是不能成为神国的主人吗？”

　　德曼说：“除了开辟新的国度，别无它法。但是，开国已经失败了。现在，玺主您没办法成为大神国的主人了。”

　　“主人。大神国……”美室重复着，闭上了眼睛，所有强烈的情绪都收拢起来，再睁眼时，依然是平静的：“井泉郡、道萨城、韩多沙郡、速含城——知道这些是什么地方吗？”

　　德曼有些莫名，依然回复：“神国最南端、最北端、最西端的国境不是吗？”

　　“不，不是的。”美室笑着摇头：“是我美室之血溅洒之地啊。”

　　她澎湃着满身的热血，却克制地呐喊：“是我美室钟爱的众战友、众郎徒、众兵士……连尸身都不知去向的葬身之地啊！”

　　“这就是新罗，真兴大王和我开创的、神国的疆域。神国，主人……”美室讽刺道：“你懂什么？”

　　德曼哑然。

　　美室含着热泪说：“以恋慕爱人的情愫，爱慕神国。因为爱慕，才渴望占有。”

　　德曼轻唤：“玺主。”

　　“要合纵吗？联合？”美室咄咄质问：“德曼，你能把你的爱慕割舍给他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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