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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车尔尼甩开室友的原因并不是别的,而是疼痛。
剧烈的饱胀的疼痛,沿着脑后顺着脊椎向下延伸,像一张网覆在他背上。他支起无力的身躯扶着墙缓慢走到床边,埃拉菲亚华丽的角现在压得他抬不起头。
芙蓉离开之后留了一些药剂,他胡乱翻找之后硬吞下去,他勉强有在按时服用,但总觉得那些药物失去了最开始服用时的显著效果。另一方面,由于最近他的矿石病没有像之前那样严重,曾经会抽干他所有的气力甚至紧捏着心跳和咽喉的反应已经许久未曾体会,现下只有一些疲惫,伴着时而泛起的缓慢的疼痛,让他丢失了对矿石病的恐惧,助长了数日通宵的侥幸心理。
他被地上的箱子绊了一下,上半身跌进床褥里,才后知后觉有血滴在白色的床单上,他扯下手帕捂住鼻子,鼻血流的不多,但鼻腔内的锈甜味道逐渐开始尖锐,车尔尼只来得及把这张没怎么睡过的床上铺满的零乱乐谱推离自己,“希望不要被血沾到笔迹。”他昏迷前平静地想。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好躺在床上,床上散乱的乐谱都被收走,身下似乎是一条新的床单,有着没见过的条纹,额头上还有冷敷的毛巾,那位围得严严实实不见真容的室友坐在他的窗台上,在一堆大小乐器和堆砌成山的谱纸的间隙里,借了一个非常靠边的位置勉强落座,阳光从他背后投下,更显得兜帽下面漆黑一片。
“早上好,但现在已经中午了,你睡了六个小时,勉强满足一天的睡眠需求。”他的室友正盯着一个记事板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说道。
车尔尼对于被室友闯入房间这件事稍微有点恼怒,毕竟这个人六小时前还在强行查看自己身上的源石结晶,对车尔尼来说算得上是一种羞辱,但结合眼下现状来说,也只能是他帮了自己,他正想该如何向室友道谢,他的室友却起身朝他走来,莫名一股怒火中烧的架势,室友抱着双臂在车尔尼面前沉默地站着,好一会儿之后泄气了一般,垂下肩膀,毫不客气地坐在车尔尼床边,“我为今天早上以及近几天的冒犯道歉。”他的室友向他伸出手,车尔尼以为是常见礼节,正犹豫着要不要握回去,谁知室友的掌心一翻,干枯苍白的指尖上捏着一颗源石结晶,那枚透黑色的晶体在室内光线折射下闪出迷离的橙色。
“但,你真的需要休息,车尔尼先生,每天半夜弹琴有点让人伤脑筋。”博士看着车尔尼挑起的眉毛,赶在车尔尼的任何道歉或者生气之前接着说,“并不是说影响我休息,我是说,日夜颠倒也行,你总得有一段时间在睡觉,否则会导致矿石病恶化,你最近有仔细观察过感染部位吗?”
伟大的莱塔尼亚音乐家沉默了,确实没有观察过,他没有一丝停下来的力气去观察自己或者周边,谱下《光影》之后,那些塞满他身体的巨大的具象的旋律,每日每夜在他的心口敲打与碾压,他只能拼命去追赶,试图抓住,又害怕抓住,他只能选择一刻不停地写曲,或演奏。
“背上满是鲜血、还有明显结晶凸起,我还以为你体内的源石活性化了!然后我来敲门发现……”发现你吐血倒在床上……
那个瞬间博士甚至忘记如何呼吸如何走路,他以为音乐家会像他见过的那样,在活性源石的簇拥下变成飞散的闪光的灰烬。
博士没说下去,他很难开口,每一个“经验”都是跨不过去的记忆。他长叹一口气,“总之还能醒来就是好事”,然后双手无力地把记事板递到车尔尼眼前,上面列满了注意事项和检查条目,“现在没有仪器,我们先简单检查一遍体表结晶。晚上再去楼下办事处,我帮你做一下采血。”他有气无力地说。
博士示意高大的埃拉菲亚抬起下巴,他虽然吐了血,但脸色看起来还可以,他凑近车尔尼的颈侧,那里有监测环的开关,但他半天都没有找到那个卡扣,只能凑得更近去看。
他在车尔尼脖子上摸了半天都没找到开关,现在倒看起来像故意找茬在摸源石结晶,没等他张嘴道歉,音乐家默不作声地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颈侧轻轻触碰了一下监测环,监测环“咔哒”一声分成两半,稳稳掉在车尔尼手里,那个规格很宽的监测环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挂着,看起来像个装饰用的细颈圈。
“……”博士尴尬地平移回床边坐着。
博士示意车尔尼褪掉衬衫,背对着他。原谅他只把昏迷不醒的埃拉菲亚搬上床这一过程就已过于惊险,博士实在是没有自信在不触碰伤口的情况下扒下那件白衬衫第二次。
车尔尼很缓慢地脱掉了衬衫,眉头紧蹙,纯白衣物上氧化的暗红色的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很疼吗?”博士问。
埃拉菲亚没有说话,只是轻微摇头。
博士没有拆穿这个谎言,有时候暗示自己不疼也是抵御痛苦的办法。
博士第一次见到车尔尼时,没有想象过他的矿石病会有多严重,这个判断源自他的身形……他很高大,肩背结实宽阔,向下收紧一截相比肩宽来说显得细的窄腰,面对这样的身体很难会去考虑他身上有多少源石衍生,他看上去比不少非感染者还要健康。
可事实是结晶吞噬了大片的皮肉,后颈甚至难见到一块完整的皮肤,看起来暂时没有影响到行动,这些黑色的结晶深嵌在车尔尼的血肉里,它们沿着脊椎蔓延,星星点点伸到腰窝处,像倒置的沙漏,结晶一直连到埃拉菲亚的尾巴,在腰椎靠下一点露出浓密的棕红色的毛发。
按理来说应该拍照附件,但现在他们现在没这个条件,只能暂且算出面积。
博士的指尖缓慢地沿着结晶的生长方向描绘,他目前只能用食指指节做参考物,粗略测量车尔尼身上源石结晶的大小,偶尔冰冷的指尖会触碰到温热的身体。
博士离得很近,呼吸洒在车尔尼背上,这次检查并没有早上那样疼痛,但从尾椎往上泛起一种奇怪的让人想要逃跑的酥麻,他焦躁地抖动着耳朵。
这个人到底是在认真最检查吗?——音乐家开始胡思乱想,他不动声色地缓慢转头,看到室友在记事板上写了好几串奇怪的公式,埋头算数据的室友忽然抬头,兜帽阴影里漆黑的双眼直盯着车尔尼,“会疼吗?”他问。
“……不会。”车尔尼低声说,偏开视线。
“那就好,”博士发觉车尔尼在看记录板上的公式,“这是罗德岛的医疗负责人发明的公式,可以通过表面源石结晶的面积和高度来估算埋在皮肤下的源石结晶的深度和大小,但并不完全准确,只是应急检查的一部分,用做对比记录,详细检查还是要回到罗德岛再说。”
这片触目惊心的源石结晶应该是在芙蓉报告里所称的维谢海姆事件之后恶化的,报告里面附加了干员行板在27天前对车尔尼病情的记录,以及从夕照区离开时,在维谢海姆办事处检查的记录。
三份记录,一个月内的三个时间点,27天前,7天前,以及现在,每一次记录显示的体表结晶面积都比上一次扩大……博士看着车尔尼后颈上那片源石结晶,莫名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他沉默地把监测环给车尔尼戴回去,监测环自动合拢,连接成功之后亮起微薄的莹蓝色提示光。
博士接着估算其他星星点点源石结晶的面积,冷硬的指尖点在腰后的皮肤上,一阵一阵的触感让车尔尼头皮发麻。他更加焦躁地抖动耳朵,决定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我好像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他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问到。
嗯?所以他不知道我?
博士迟疑地问到,“芙蓉没告诉过你?”
“没有听说会有人跟我住在一起。”音乐家蹙眉,抿起嘴角。嘴角下方那颗痣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明显生动起来,博士感觉目光好像很难从上面离开。
其实,博士在这里暂住的原因也略显微妙,他收到芙蓉的邮件,里面并不算全面地描述了夕照区的现状,希望博士能给夕照区想想办法。
而罗德岛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这种事情居然也真的有解决方案。他和凯尔希联系了蜜蜡的姐姐卡涅利安,对方同意发送霍恩洛厄伯爵的请帖,他表面上受伯爵的邀请入境,但在这个关口被告知一切外国人目前进入莱塔尼亚城市地块需要复审,就连手续齐全且携带了伯爵邀请函的人也不行。从其他移动城镇经过又不知需要多久,博士不得不跟外驻在这座移动城镇上的干员光刻住在这个办事处,但等了两天,入境手续的复审结果还是没有音信。
然后8天前,芙蓉带着车尔尼来到这里,剩下的就如车尔尼经历过的那样,作为萨卡兹的芙蓉和光刻被遣送出境,他只得一个人留下。
博士和芙蓉并没来得及在办事处碰面,车尔尼一行人到达的那天,博士收到了复审面试的消息,他大清早赶过去,在边境办事厅排队了一上午加半个下午,跟附近的人唠了一天,都没等到复审面试叫号,路途不算近,博士在办事厅附近吃了晚饭,又搭了本地人的便车回来。
罗德岛在这里的名声不错,镇民看见博士衣服上的标志都愿意跟他多唠唠,回到住处本打算和许久不见的萨卡兹医师聊聊天,结果开门却只有一位穿着打扮像是莱塔尼亚贵族的埃拉菲亚在客厅里和一地箱子作斗争。
博士在回忆中沉思片刻,向车尔尼提议,“你可以叫我医生?”
埃拉菲亚又皱眉,一脸不赞成,可博士基本已经能从这个表情里找到点惹怒他的乐趣,不知道是否有人也这么认为,所以他并不避开车尔尼略显恼火的视线。
“只叫医生?”车尔尼问。
博士拄着下巴,音乐家眼里的疑惑和微妙地怒气他没有错过,“就叫我医生不是挺好的。”一个谐音冷笑话,十分经典。
车尔尼不觉得挺好,他更想听到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以解除他对兜帽人的疑惑,但似乎罗德岛并不流行使用真名,车尔尼只能暂时妥协。
早上流血的位置已经被新的生长出的细小的源石结晶覆盖,不需要其他的包扎处理,博士沉声问车尔尼,那里会不会有疼痛感,意料之中得到的还是否定的答案。
这倒不一定是说谎,矿石病患者并不都在疼痛中度日,还有一部分人是逐渐丧失结晶处的知觉,不知不觉中身体被源石结晶替换。博士无力再抬手,但他确实想抚摸那片从血肉里破出的石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拿那件染了血的白色衬衫,衬衫上的血液已经干透,如果这时候从上面刮取样本,大概能看到凝固的血液里满是闪光的源石结晶,而车尔尼抬手拦住他,“……可能会感染矿石病。”车尔尼低沉的语气震在博士耳边,博士带着莫名的心悸挪远了一点。
“罗德岛有一套完备的预防和治理流程,”博士还是从车尔尼手底下抽走了那件衣物,“我拿去楼下处理。”
博士若有所思地坐在办事处的滚筒洗衣机前面,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在里面被水裹挟着旋转飘舞。他闲着无聊,准备通过PRTS检索一旁源石粉尘处理洗剂背后标签上的化学名称,连接PRTS后,他想起乐谱的事情。
车尔尼看着他形迹可疑的室友拎走他那件沾满血的衬衫,起身翻了一件睡袍披在身上。室友留下来的记事板上写满了公式,他翻了几页,没有一个能看懂的字。但最后一张纸的背面,却画着粗糙的五线谱,上面有两小节一看就抄错了的旋律。
“一会儿去问问吧……”
楼上楼下,两个人想着同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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