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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锁工人
雪沫飘散在半空,时落时停,渐而不知所踪,街巷高楼、曲树平地皆覆一层绵白,远风一过,又将一片雪花扫落,车轮碾压、行人踏过,在长街之上流落一片印记。雪落雪化,一场过后,又起一场,冬阳生烟,暖光轻铺,白昼却变得奢侈难留,还未入夜,水蓝的漾空就提前被染上了一笔浅黑。
宏康医学院保安室的门前,站着一个开锁公司的工人,前来修理女生宿舍的门锁。前一阵风波还未平息,“保安事件”成了学生们热议的话题,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再次登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故而,保安队长立马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了王洝,令其全权负责。
扑面而来的寒意飘散环绕在王洝身边,与皮肤所感知的低温不同,这强大的冷气,仿佛从骨散发,怪异又独特。王洝不禁抬起头来,开锁工人身形高挺,静静站立,头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将眉眼遮盖,露出的脸廓,线条柔美,如同一厘一毫细雕而出,一身黑衣,更衬肤色白冷,唇色似血,嘴边勾着一抹微笑,仅是浅露的半张面容,便已足够惊艳。百年都难遇一个骨相这般奇美之人,怕是在天阙都难寻一二,王洝不禁多望了一眼。
桌台之上放着外来访客的登记名册,王洝递出笔来,望向面前之人道:“请先登记。”
嘴边点起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依旧夺目、依旧惹眼,开锁工人刚要抬手去接黑笔,却转而收手,很是礼貌真诚地说道:“啊,我不会写字。”
无人接过,笔支“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两人恰好站在下坡路的顶端,黑笔落地,没完没了地翻滚,滚出铁栏、滚出校门、停在了路边的垃圾箱前。
抬手却又故意不接,颇有一番愚弄之味,眉眼深遮,看不清暗藏的目光,只留一抹红唇,勾挑着别有意味的浅笑,开锁工人静立不动,只将饶有兴致的目光藏于帽檐之下。
王洝默默地走到门外、拾起、再回来,还要提笔代写。来回的路程,十几米远,王洝觉得自己如同任劳任怨的牛马,罪魁祸首却站在一旁置身事外。
王洝提笔问道:“姓名?”
开锁工人回道:“张暛……您叫什么啊?”
王洝没有理会,继续问道:“哪一个suo?”
张暛犹豫几分,回道:“嗯……开锁的锁?您叫什么啊?”
王洝继续问道:“电话?”
虽然搭话的提问没有得到回应、甚至直接被无视,不减的轻笑却依旧点染在嘴边,张暛也认真地答道:“10615247693。”
……
两人并排同行,可相隔的距离却足足有半条马路那般宽远,都顺着脚下的白线直走、都绝不挪步靠近彼此一丝。汽车驶过林木,沿路而来,行到近处,车速也跟着缓降,司机这才发现,前面的两人,不走一起、不走一处,非要拉开距离、各自独行,将一条马路分成三份儿,哪边都过不去车辆,一阵恼火窜上,司机不禁按起喇叭,怒声喊道:
“哎!你俩有病啊?”
纵然万般不愿,王洝却只能移步靠向路边,走在了张暛身旁。距离拉近,并肩同行。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从身旁人的鼻息叹出,转而便被球场的欢声闹声淹没,王洝走在一旁却听得清清楚楚。
接球声响,夺栏而出,一颗排球骤然落向马路,滚落在了王洝脚边,球场那边立马传来一声招唤:
“大爷?大爷!”
“帮我们扔一下呗!谢谢啊!”
长灯打落,宽旷的球场之上一片明亮,绿地新刷平坦,球桌篮筐排开,四下一片欢声,场侧的马路却背光延伸,一片沉暗。许是逆光而站根本看不清楚,学生一句亲切的称呼就脱口而出,王洝不禁望向球场,一片满怀期待的目光直直投来,为首的男生,满面笑容,天真烂漫,站在那边不停挥手。
王洝弯腰捡球之时,目光恰好扫落身旁静立之人,那毫不掩饰的笑容无声无响,也不收敛,早已绽放满面。拾起那一颗作孽的排球,王洝单手扔出,极速猛飞的排球在空中甩出一条优美的射线,直上而跃,划过高栏,方向完美,利落干脆,球场的学生们不禁赞叹:
“哇!大爷!您真厉害!”
两抹身影直挺优美,全身黑衣,在夜风的挥霍之下,抖散出一片强大的气场,显露的面庞姣美,戴帽之人神秘,路过往来的学生都不禁驻足观望,沦陷过后,学生们还要继续转头回望,却看到两件棉服的背面,一个印着:宏康保安,一个印着:开锁公司。
对于进入女生宿舍,王洝万般抵触,不想再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更不想和身旁之人一同踏入,但是工作就要遵守规定,需要全程陪同跟随,进入宿舍楼的外来人员还需要在宿管处再次登记。万般凑巧,所有的信息,王洝全都记在了脑海,就连电话号码也一数不差,王洝无奈地拿起笔来,顺畅地填满了信息,写下的字迹潦草,狂乱不堪。
张暛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盯着王洝,轻轻笑道:“字如其人啊!”
不轻不重的话语点落,如同煽风点火,王洝也礼貌回道:“您也是。”
话里有话,仿佛也直白、也含蓄,但却也不在意,张暛又捡拾起了方才的话题,执着问道:“您叫什么啊?”
……
就站在楼道尽头的的墙角边,王洝努力地和女生们保持距离,就连目光对视都不曾有一瞬。宿舍门上的“4014”落入王洝眼中,远处走来的身影印象深刻,一种不好的预感顿由心生。
杨然然拐上长廊,站定在一旁等待着开锁,当看见保安的一瞬,杨然然心间恼火霎时横生。
杨然然靠向墙边,望向身旁的女生,随口道:
“呵!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在操场跑步,咱们宿舍楼下的马路上站着几个男的,我走近一看,是保安,竟然拿着他们巡逻用的手电筒,晃照咱们女生宿舍的窗户!”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听见,长廊之中几个女生满心愕然,不禁气愤道:
“真的假的?你没看错吧?”
“那要是不拉窗帘,不全都看到了?学校不管他们吗?”
“什么?有病吧!”
……
王洝属实也没有预料,一顶“罪名”的帽子就这样直直白白地扣在了头上,人们都是唯恐不乱、宁信其有,王洝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苍白又荒唐,四处的流言与目光仿佛能将人怼进墙里一般。
门把手之上还挂着未落去的水滴,心间顿时生出一阵厌恶,张暛拿出厚厚的纸巾,覆在其上,擦了个干净。
张暛仔细地查看着电磁门锁,依旧压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只给众人留下了一面侧颜,高挺的鼻形延展出一条完美的曲线,嘴边还勾着隔岸观火的笑容,毫不掩饰。只是,一句的八卦,听过一次便够,走廊压低的声音一片,不停不断,入耳渐渐扰起张暛满心的烦躁,手指刻意松开,铁钳猛然落地,摔砸一声巨响,将噪声卷散,走廊霎时一片寂静,张暛转头望向站于角落之中的王洝,亲切唤道:
“大爷!”
“您帮我捡一下钳子呗?”
周围几声轻笑传出,与其说张暛是善意解围,不如说是顺便添火。王洝只得走去,平静淡然,拾起旁人脚边的工具,乖乖递上。
接过铁钳,张暛顺带说道:“谢谢!”
钥匙斜插在门锁之中,死死卡住,不能转动、也无法拔出。电磁锁内的电池许久未换,早已没电,楼层的万能卡也无法将其打开。张暛只能卸下门上的猫眼,而后又将一根特殊的压杆从洞口处旋转探入,不断寻找角度。当深入的竖杆顶到了屋内一边的门把手时,张暛向内推动压杆,恰好联动了竖杆,门把手受到了一个向下的推力,宿舍的门瞬间打开。
站在门外等待的三个女生都毫无波澜,没有惊喜、没有道谢,只是沉默着陆续走进宿舍,相互之间都未曾说过一句话。一条长廊,两种极端,另一边的女生目光火热,移不开眼地遥望,面红耳赤、窃窃私语,而这一边却缄默无声,人人冷漠,一片微妙的气氛弥散四周。
门锁打开,钥匙拔出,张暛用工具将电磁锁拆卸,换入了全新的电池,日后,钥匙门卡皆可使用,方便保险,工作完善,服务周到。
长空彻底被夜色浸染,高楼邻立,一片灯火明亮。曲枝枯干爬上栏杆,路灯铺照,映落一地散影。偶有学生,路过走过,冷清的慢风不掺一声噪音,王洝的感官感觉变得更加敏锐,身旁之人,周身上下散发而出的冰凉,甚至能够触碰到自己深藏的灵息边缘,不可思议的低温早已超越了凡人所能承受的温度。王洝脚步轻移,悄然靠近,慢抬起手来,轻弱似无,在张暛的袖口点触一瞬,可除了凡人的血运之气在体内静流之外,再无它息,一片正常。
刚要撤开的一瞬,张暛却忽而反手扣去,王洝也迅速收手躲避。手指相触,从彼此的指缝轻滑而过,直至指尖相分,再次点荡起一阵凉意。
不过是隔着厚重的棉服轻触一瞬,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王洝的动作也万般轻悄,却没想到对方竟能有所察觉、还能做出反应,不说凡人,甚至就连修炼法术的鬼尸都难做到,身旁之人,周身上下,没有一丝特质与凡人相像,却也没有一丝特性与凡人不符,王洝心间生出几分诧异,怎会有这般矛盾的生命体存于凡间?
异瞳隐于第一视角,开启之时,可辨三界,双眼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繁复景象瞬间便可浮于眼前,天地之间,是神明、是凡人、还是鬼魔,了然于心。一丝冲动涌上,异瞳险些被开启,轻缓一瞬,王洝转而才回归冷静,自己的工作并不是分辨人鬼,任职的天神、世间的凡人、游荡的鬼魔,三者本就混杂,共存于凡间,况且初九将至,不该肆意耗费灵息。
落空的手,连一丝风都未曾捕捉,张暛也轻撤一步,轻声笑道:“您还真是表里不一,生得一副端正样貌,怎么总爱在背地里做些奇怪的事情?”
虽然是自己无礼在先,可比起身旁之人的无赖,王洝直觉得自己还是相差甚远,也无力反驳洗白、也没有必要正名,王洝直言:“难道还要表里如一,表面一无是处,实则也一无是处?”
直白的点提就差指名道姓,张暛不禁失落道:“您这是在说我吗?我不就是不会写字,让您这般数落嘲讽,再说了,您都没用我,怎么知道我没用?”
无辜的声音流落,明知对方是故作委屈,王洝的心间却还是泛起几分后悔。自己降世已有百年之久,又曾在天阙活过千年,身旁之人,不过是个孩子,唤自己一声“老祖爷爷”都不为过,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幼稚,还要去计较这些。心生歉疚,王洝也觉难以开口,便生硬地否认:“我没有。”
虽然苍白,却也能勉强当作一句道歉,心情转而一片明媚。哪管多次被无视、哪管可能依旧得不到回复,张暛却还是执着问道:
“您叫什么啊?”
风缕吹打在墙面,轻摇着苍硬的枝干,像是把声音吞没了一般,只留了几声轻踏的脚步。
……
妆容精致浓艳,打扮性感成熟,身材高挑曼妙,一位女生正从校外走入,早已过了门禁时间,违反了校方规定,王洝只得拦住:“请登记一下。”
一头白金色的长发随步轻摆,泛起一片浓厚的烟酒气息,本是打算直接无视走过,但保安室前,那两抹静立的身影却万分惹眼,许世情不禁停下脚步,抬起手来并不拿笔,直接将装订整齐的登记册撕下一页,而后在背面写下一串大大的数字,笑着将纸张拍在王洝面前:
“加我微信啊,剩下的信息,微信上告诉你。”
目光瞟落,许世情轻轻念出:
“王,洝!”
话音未落,许世情一边摇了摇手机,一边头也没回地便大步走进了学校。
原来那频频发问、却从未得到回复的姓名,就印在保安制服的胸牌之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映在眼里,张暛却不知道上面写着得就是“王洝”两个大字,果然还是在没文化的短板上吃了一亏。
“也别忘了加我的微信啊!”
“王洝。”
掺了几分夜色的声音,清沉如流水,点荡在人心,王洝抬起头来,便看到张暛一边摆着手,一边转身径直走出了校门。
仿佛在月落的铺衬之下,那般容貌更显得灿烂,风也为其生,风也因其止。
王洝抽回了断线的思绪、收回了移不开的目光,转而才觉,自己这般,有多愚蠢,带着几分情绪、带着整晚诸事不顺的怨气,王洝将面前写着微信号码的纸张揉成了圆团,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夜半风吹,更加冷涩,长远的宽路上无人行走,球场灯熄、操场冷清,枯树在两旁静延,在夜下迷失,衣履单薄,许世情不禁打起了寒战。
全身冰凉,胃部抽搐,疼痛难忍,翻云倒海地搅动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许世情蹲在厕所的隔间里,苦味在嘴中泛滥,仿佛连脏器都吐了个干净。眼泪鼻涕、口水脏物,糊得满脸,都分不清楚一滴一滴是呕吐而出,还是哭着流落。
流水的声音断断续续,门外的洗漱间传来一阵低语:
“唉?你知道吗?我听说隔壁班的那个许世情好像和咱们学校的一个导师勾搭上了。”
“什么?真的假的?这都可以?哪个导师啊,这也太……”
“那我哪能知道!我还听说,她前一段时间检查,好像得了……”
许世情猛然站起,一脚踹开了厕所隔间的木门,开口疯骂:“有话当面说,别他妈地在背后议论。”
怒吼的声音在卫生间里震荡回绕,所有隔间的门锁上,都是一条绿色,均未上锁,外面的洗漱间也空无一人,只有水流偶过水管,掀起一阵哗哗的声响。
许世情拧开水管,急重的水流倾泻而下,冰凉的清水扑打在脸上,一遍又一遍,这才将几分清醒唤回。镜子映出的面庞,妆容已经花掉,但却依旧好看,清水铺在脸上,沿着发梢滑落,已有些许模糊、些许陌生。许是酒精影响、或是心理作用,不知何时开始,便幻听幻视,根本无人、根本无声,犹如精神失常一般,总在自设的牢笼之中发疯。
走过长廊,许世情猛然推开宿舍房门,径直走向一个床铺之下,抬脚便踹翻了地上的垃圾桶,许世情狠骂道:“有本事就当面说,少在背后传。”
躺在上铺的李稚蜷缩着身体,将棉被向上轻拉,挡住了房顶泻落的最后一丝灯亮。李稚长按着手机的音量键,直到音乐调成了最大声音,灌满了双耳,再听不到多余的声音。
置顶的号码,杨然然已经拨打了无数回,可对方却从未接通,一直都在忙线。垃圾桶在地面翻滚,滑落一片噪声,久久不能散去,惹得杨然然一阵心烦,不禁骂道:“有完没完?”
许世情转身离去,一阵猛烈的关门声响,仿佛能将门框震碎,浓烈的烟酒味飘来又散去,宿舍又只剩下了三人,各自冷漠、各自无声,窗外的轻风也依旧刮过,夜还深浓。
萧风寂吹,掠过远巷,街灯几盏昏黄,脚下规整的石阶一层层碎裂,逐渐化为人骨,踩踏而上,咯吱作响。长路两旁,灯火通明的楼房商厦,一片一片覆灭,化为一座座青坟,裂纹爬满墓碑,铺满无尽的远山。花哭三两声,残菊被布绫穿成长枝,阴风一过,卷落漫空的白瓣。血河脏腐,卷满肉骨残骸,从凡间倾落,一群鬼尸俯爬在河边尽情吸食。
火光成片,纸钱飘落,堆积在青黑的坟冢之上,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鬼尸分文未收,气得直骂孙子,有的鬼尸捧着满满的钱罐,直接奔向鬼市的酒铺肆意挥霍。凡人的鲜尸被挂在鬼店的门前,滚烫的热血从肉身之中淌下,直接流入了杯碗之中。
衣摆垂落,风因其始,卷起了伏地的灰枝,呼啸刮过,众鬼脸色骤变,将眼前手边的事情悉数抛下,瞬间整齐屈膝俯拜,噪声闹声霎时消散,整片鬼城,无边无际,死寂弥漫。
脱去帽子,黑色的墨发倾散于眉边,双眸棕黑,映落血河的赤色,润红在眼角泛滥,与浓深的唇色更是相配,扫落千秋雪,吹破万丈冰,这样一位绝世盛颜的美男行于阴间,满城鬼尸却虔诚俯拜,银,念尽失、色,欲全无,无一鬼敢抬头轻瞄一眼,无一鬼敢妄动一下。
偌大的殿堂,皆以墨岩建造,空洞之下只能望到无尽的深黑。四周的墙格之中置放着千奇百怪的物件,皆拾于凡间,经久陈年,早已变形走样、甚至无法辨别为何物,早已忘记留存的原因,却还全都搁藏于骨架之上。凉硬的岩床满布石纹,不铺一席一被,触之一瞬、坐之一刻,常人甚至能被冰冻,却早已在此躺过睡过千百年久,习以为常。
身披灰旧铁甲,鬼兵手持黄骨,猛烈敲击,鼓声阵阵,伏地散开,堂下满座,五刹鬼居首,堂外群鬼遥望、驻足远观。
一满面苍纹的鬼尸手持批书,急促跑入,而后跪于堂前,颤抖地哭诉道:“拜……拜,拜见……鬼肆尧大人!”
伏沧高坐于席台之巅,目光扫落,脚踏一切。礼节繁俗,惹得心间一阵烦躁,伏沧轻皱起眉来,冷声问道:“何事奏报啊?”
上诉的鬼尸听闻,夜夜主事之鬼,公正不阿,且温柔貌美,故而才前来申诉,却不知怎得,今日竟是鬼首伏沧亲自问政。状纸握在手里,早已皱烂,哪敢开口、哪敢轻动,苍纹鬼尸更是缩成一团,颤声回答:“无,无,无事……凑……”
话音未落,却被堂上一声怒吼骤然打断:“你耍我?”
鬼城五分,身为五刹鬼之一,邪见蛊奉命掌管一方,全权处理管辖范围之内的民事,无法敲定、难以做主之时,便在夜会上报。邪见蛊怒视着台下跪拜的鬼尸,白日里分明还有事凑报,现下却又谎称无事,显得自己为官失职一般。
进退维谷,两边都不可得罪、也不敢得罪,万般绝望,苍纹老鬼尸只得开口叙述:“小鬼,小鬼贫苦,生活拮据,没,有……没有银两,买不起鬼城中心的房子,只能,只能住在距离凡间最近的地底,那边,那边噪声太大,小鬼,小鬼想……”
“为什么没有银两啊?”
鬼尸的意愿还未讲出,便再一次被伏沧冷声打断。
冗长的话语听得也有些许厌烦,伏沧甚至有些后悔前来听政。
苍纹鬼尸坦言:“儿子不孝,不曾烧钱。”
伏沧如同听到了重点一般,几抹魂咒霎时流落屠台,奔涌而出,冲入灰空,在凡间流转,疾驰的飞车忽而失控,冲出围栏,猛然撞上了路边走过的青年。青年横空摔落,脏器损伤,满身血流,当场便没了气息。异空开启,青年的尸身砸落,摔向厅堂中央,落在了苍纹鬼尸的身旁,一片血泊。
伏沧质问:“为什么不给你爸烧钱?”
闻声一片愕然,苍纹鬼尸猛然看向旁边,自己的亲生儿子,此时此刻,鲜血淋漓,已然离世,一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冤亡。
车祸身亡的青年也满心迷茫,抬眼望向四周,还未来得及疼痛、还未来得及反应,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知发生了什么。满堂的鬼魔便骤然映入青年眼帘。
父子相逢,两声惊叫,泛滥一片,老人哭冤,青年随即便被吓昏过去。
惨绝人寰,了无人道,鬼首名号,果不虚传,随意拿捏旁人的生死,玩弄于鼓掌,简直荒唐至极。苍纹鬼尸伏跪在地上,冤声被四下一片低笑闹声盖过。
公正的审问还未开始,便以无声结束,伏沧自觉分明出于好心,却换来一片冤声,伏沧不禁安慰道:“别哭啊!我保证解决你的住房问题!老区的房子噪声大?哪里来的噪声?”
一阵乱声飘飘散散,众鬼都心知肚明,红逦魃更是笑得合不上嘴:“哈哈哈哈……大人有所不知啊!那鬼尸住得定是不正经的房子,掀了顶蓬便是凡间情侣酒店的床啊!老区也分地段儿,当初选房,好,色的都争先恐后地抢夺,现在后悔了,受不了了,怨得了谁啊?啊?哈哈哈哈哈……”
伏沧终于知晓了事情原委,魂咒再次流落屠台,冲入凡间,涌向酒店后厨,幻化一摊沸火,猛然撞向整排液化气罐,爆炸连片,将整栋高楼贯穿,泄出漫天的火团,住房的游客、工作的人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逃亡,便被火浪吞没,卑微且渺小。
野火横来,被北风卷落,掉入树林、掉入长路,映在墨空,烧过一夜,便烧得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留,再无闹声扰耳、再无繁事奏报。黄泉路上多了百余酒店旅客,异亡者的名单,又增添了页数,尸身之上,却不留一丝魂咒气息,无从追查、无处追查,便只能夹杂在百家谱录之中,放置不管,沦为冤案旧案。
因为老鬼失眠,而引得百余人陪葬,虽荒谬残暴,却引得众鬼一阵激动狂躁,不禁拍案叫绝。见此情景,府外排站、手持状纸的鬼尸们一瞬间全都远走逃离,再无繁事禀报、再无事端控诉。
伏沧厌声质问:“这么简单一桩民事,还要夜会上报,是怕我太闲吗?”
鬼声霎时消散,一片冷清,回荡在边缘,甚至能将灰尘震灭。鬼首发问,必得有答,绝不能让无声弥漫,可众鬼皆知,上面那位已然万般倦烦,谁敢开口,便拿谁开刀,都不开口,便都要遭殃。
“你不闲,谁闲?”
温柔细声却故作严厉,如春风沐浴一般,众鬼只觉骤然获救,不禁抬头仰望。
红衣拂风,墨发散落,一双狐眼,万般魅惑,蒲绛走向苍老鬼尸身旁,抽过状纸,一边翻阅浏览,一边抬眼瞪向伏沧,怒声吼道:
“我就离开几分钟,几分钟而已!您整出多大一个烂摊子?啊?住房质量有问题,要先去找开发商,协调无效,才上报至此,让您决策的是政事,是政事!”
目光斟满笑意,伏沧双唇轻动:“我不是不会嘛!”
伏沧声沉,盛颜惑乱,哪管男女、哪管人鬼,闻声仰望怎能不动心、却又怎敢动心?蒲绛也只能原谅所有残暴的任性、只能默许所有生惹的事端。
说罢,伏沧便起身离去,抹落的轻笑映在侧脸,留给众鬼、留给阴间一片风叶,四下叩首跪拜,只能无声认栽,只能心甘情愿。
蒲绛主理,事事公正,件件善终,夜会结束,众鬼归坟,厅堂渐静,又一片冷清。
屠台极速旋转,卷带法力,魂咒猛然灌入伏沧体内,冲撞着每一寸息脉。伏沧体内运流的血液瞬间抽涌而出,周身承受着搅碎般的痛裂。屠台渐渐停滞,其上旋供的强大魂咒变成了环绕流转的血液。
蒲绛抬头望去,运流的血液已然泛起了浅淡的黑息,不禁担忧道:“您自身的血,已然泛黑,早就不够了,怎么不见您取凡人一滴血呢?”
鲜血于阴间亏损,伏沧虽已悉心供奉,却在数千年的虚耗之下,变得难以在凡间维持生息。
伏沧半躺于石床之上,摆了摆手道:“孩童血液太过甜腻,女子血液气虚柔弱,老人的嘛,就更不用提。”
蒲绛觉得,凡是鲜血,哪管好坏,能够延续命脉便足矣,滴血都难求,还要挑三拣四地这般矫情,蒲绛有些许无奈道:“那男子血液呢?”
伏沧更是频频摆手:“要一男子血液,流淌在我的体内,不觉怪异吗?”
也不在意血足血缺、也不愿这些繁事扰心,伏沧轻闭双眼,一手撑着头侧,一心回味着凡间的清夜、回味着那一具初见的面庞,伏沧缓缓问道:“我的锁,是开锁的锁吗?”
蒲绛摇摇头:“不是哦!您的暛,是日差暛,山阳明朗,浮光灿烂。”
忽而之间,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伏沧立马绕有兴致地说道:
“去找个会写字的来,教我写字。”
从前未曾敢想,这位祖宗哪一日从凡间归来之时,还能有这般闲情逸致,蒲绛诧异道:“我印象里,您文化程度可不高,我记得在学习方面,您可一点儿都不开窍。”
伏沧笑道:“是吗?你还记得什么?”
蒲绛有些惭愧:“不记得了,得慢慢地,一点一点回想起来。”
奉命前来的小鬼师傅俯跪在大殿之下,手抖得难以控制,都分不清是因为鬼肆尧府阴冷,冻得颤抖,还是因为万般恐惧,吓得颤抖。小鬼只知自己手持骨片,刻下的汉字,连狗扒得都不如,一笔八折,直线都化作了波浪。
孤夜在无终发酵,众鬼退下殿堂,凄清在寒冷中升空,只剩伏沧,还在一笔一划地描着、写着。
只剩侵骨的阴冷,一如从前。
夜色之下,一身保安制服,那一抹身影忽而又落入了伏沧的脑海,回味了一遍又一遍。伏沧伸手摸向衣兜,展开揉皱的纸团,一串数字映落眼中,伏沧虽看不懂,却也觉得有趣,那是被人恼火丢弃的垃圾,自己又特意返回捡来。
伏沧仰望四周的墙格,找了一处空位,随意地将其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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