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

　　03
　　这是今天老板要的第四杯咖啡，温颖默默腹诽，这个周谢衍要咖啡的频率直线上涨，她端着冰美式敲门。
　　谢衍正在打电话，表情是难得的轻松，微微颔首示意温颖关门。
　　“没想到你丫是最早结婚的！”电话那头的冯思齐是医生，谢衍的发小，他忙得快要猝死了。
　　谢衍一丝不苟纠正道：“只是订婚。”
　　他和柳家的姑娘在父母的安排下见面，两人没什么故事，互相也没兴趣。柳杨酷酷的，黑色短发拉的笔直，眼线勾勒得像蝎尾，不像大家闺秀，倒是颇有艺术家气息。柳杨率先提出两人假订婚，等美术馆建成，木已成舟无法回头，再好聚好散各自滚蛋。
　　谢衍觉得挺有道理，反正到时候寰茂的营销到位，柳家的商业价值也高了，算是互利共赢，于是答应了柳杨的提议。
　　嘉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中名声显赫的家族就那么几个，这事有点敏感，谢衍和柳杨决定做戏做全套，所以谢衍也不便对冯思齐多说什么。
　　突然订婚，但谢衍从来没带未婚妻出来见过周边朋友，冯思齐笃定其中有猫腻，但也懒得过问，只是翻了个白眼，约谢衍出来吃饭。
　　冯思齐忙着升副院长，而谢衍作为老板得随时在岗，两人已经很久没见了。餐厅是冯思齐安排的，是从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吃的日料店。老板雄心壮志，攒足钱之后去日本学习进修，手艺精进，学成归来，又在差不多的位置重新开张——只是多年过去了，学校都挪了位置改了校区，之前来光顾的多是学生，而现在的顾客大多都是尝了味道之后再来的回头客。冯思齐也是偶然路过才发现这家店的，本来是为了情怀去追忆一下高中时代，但尝了尝却发现食材新鲜，老板手艺也大大提升，所以带着谢衍一起来。
　　“惊讶吧，这家店还开着。”冯思齐邀功。
　　其实谢衍不怎么爱吃这玩意儿，以前大多是陪着江泠来的，不过他还记得胖胖的老板。
　　装潢和位置都变了，和之前熟悉的日料店对不太上。
　　胖老板见怪不怪跟两人搭话，言语间颇为骄傲，他说现在有一半的顾客都是之前读书的学生，前几天还有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过来，一个人追忆青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么浮夸啊？”冯思齐咋舌：“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胖老板笑呵呵的，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就是那小子。”
　　谢衍转头，无巧不成书，他又看到了江泠。
　　一定是之前和江泠吃了太多顿饭，导致重逢之后的每一次偶遇都是在饭桌上。
　　今天江泠穿的并不温暖，黑色的羊毛大衣罩在身上，显得肃杀又纤秀，他看见了谢衍和冯思齐，像是见了公司几面之缘的同事一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孽缘。
　　谢衍脑海中飘进这两个字。
　　“卧槽。”冯思齐见鬼一般，悄悄用手肘碰碰谢衍，低声道：“我没眼瞎？真是江泠啊？他不是说死也不回来么？”
　　店铺面积小，谢衍和冯思齐面对着老板的操作台并排坐着，而余下的两张小桌上都有客人，
　　江泠顿了顿，第一反应是离开，但冯思齐一直看着自己，不能露怯，于是他从容地坐在了吧台的最边上，但距离那两个人也只是隔着三个座位。
　　“一碗拉面。”江泠脱下手套，手掌沁出一层薄汗。
　　冯思齐朝谢衍挤眉弄眼，但对方没搭理他，无果，便决定我行我素，笑道：“这不是江同学么？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好。”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善，江泠冷静应对。
　　“出国这么久，你变得挺多的。”
　　这话一半是揶揄一半是认真，江泠接不下去，所以将头转了回去。
　　“我看你们挺眼熟的。”老板从厨房间出来上菜，回到操作台，瞧了瞧江泠，又看着谢衍，“之前你俩是不是经常来啊？”
　　江泠强撑着勾起一抹笑，但谢衍抢先开口：“之前经常一起来。”
　　一起。
　　江泠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攥紧，透不过气来。但好在老板没有追问，另一边的冯思齐也没再捣乱。
　　面上得很快，江泠心不在焉，慢条斯理挑了几根咬了几口，便堪堪放下筷子，离开的时候礼貌地对老板和谢衍他们说再见。
　　“靠！什么人啊！”江泠前脚刚走，冯思齐便摔了筷子：“当初把你害这么惨，回来了连个道歉也没有？装什么高冷呢！”
　　都是成年人，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刚刚冯思齐给江泠留了面子没说重话，现在忍不了了：“谢衍，离那白眼狼远点！别再腆着脸找他，免得他又反咬你一口！”
　　“行了。”谢衍倒是相当淡定，给冯思齐递了一杯清酒：“都过去了。”
　　他的样子毫不在乎，似乎真的把这一页揭过去了，忘记了之前的伤痛。冯思齐作罢，反过来安慰，说咱以后把他当陌生人就行，别搭理。
　　“这个恐怕不行。”谢衍爽朗一笑：“美术馆的事儿，他是三禾的设计总监。”
　　冯思齐愣了半秒，然后爆了句粗口，说真特么邪门。
　　“都过去了。”谢衍重复，“现在我当他和街边的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接着，谢衍又问冯思齐评职称的事情进展如何，对方一阵哀嚎，开始劈里啪啦一顿抱怨。
　　话题被转移过去，但谢衍却不像自己保证的那么轻松洒脱。
　　江泠的状态很奇怪。
　　没有换过的住处，去之前一起吃饭的饭店会难过，听到自己有未婚妻的时候会失态……
　　一切的一切都让谢衍觉得他是在怀念什么。
　　谢衍冷哼一声，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至极。
　　明明是江泠先甩了他。
　　04
　　日料店见过谢衍后，江泠的失眠更加严重，将错就错连续熬了几天赶方案，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
　　他只是应导师的要求来三禾救急的，况且甲方还是谢衍，他想立马坐飞机逃走——但江泠面对项目一向认真，更何况，这个美术馆背后的意义特殊，他本身也非常喜欢。
　　美术馆是根据之前嘉市废弃的小剧院改的，大致外部结构不改变，主要增添一些外景观，而内部的装潢与陈设则需要和甲方共同协商决定。叶氏那边很有想法，邀请三禾，其实就是找知名工作室挂个名。
　　可江泠打算尽全力完成这个项目，就当是…给谢衍的结婚礼物。
　　大致的方案做了好几版，江泠无法敲定，决定去实地考察。
　　嘉市剧院原先的地理位置优越，但随着城市发展，修建了更多繁华的商圈，观众流失，剧院也渐渐被人遗忘，经费不足的缘故，转为播放一些老电影集体观看。
　　江泠还在读书的时候，这里就少有人光顾了，但是由于周边景色不错，江泠骑车路过的时候总会多看两眼。有次门口的展板贴着泰坦尼克号的海报，江泠没怎么认真看过，想着哪天拉着谢衍一起去看，缠着他提过几嘴——但事与愿违，剧院都停止营业了，两人都没来及一起去过。
　　陈旧的剧院，白色的前面缠绕了些枯枯的爬山虎，江泠叹了口气，终是物是人非了。
　　水泥砌的外墙面，用的是最普通的白漆，摸上去粗糙不堪，颇具颗粒感，配上杂乱纷繁红黄相间的爬山虎，倒是有一股潦草的艺术气息。
　　江泠沉吟，满脑子都是设计方案，没注意到背后的马路上有一辆车缓缓驶来。
　　谢衍是和柳杨一起来的，中午的时候谢家牵头邀请柳杨过来吃饭，柳杨不好拂长辈的意。饭后孟若楠撺掇谢衍带留言出去约会，两人稀里糊涂离开别墅，都叹了口气，随即达成一致决定去看看美术馆——毕竟是合作项目，就当加班了。
　　随着嘉市发展的重心往南边偏移，偏北边的大多是老城区，而剧院废弃多年，更是鲜少有人光临，所以谢衍一眼就看见了在门口驻足的江泠。
　　并不是正式考察，江泠穿得很随便，米色的高领毛衣，外头披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柔软的黑发乖顺地搭在额前，很显年轻，看着像是学生。
　　“哇哦，帅哥。”柳杨挑眉，她今天穿得倒像是个淑女，但一言一行依旧跳脱。
　　谢衍没理她，自顾自下车。
　　上次日料店见面已经过去一周，江泠回来是事实，谢衍早已脱敏，不打算躲，更不打算有什么其他情绪。
　　引擎声打断了江泠的思考，他回头就看到了谢衍下车。谢衍旁边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孩，短发细心打理过，微卷，身着剪裁考究的大衣，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看上去端庄大方。
　　想必她就是柳杨。江泠心怀鬼胎搜索过她，职业是街头艺术画家，而配的图片也是一张酷酷的侧脸，很有个性。
　　但今天见到真人却发现与想象中不同，俨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和谢衍站在一起非常般配。
　　江泠呆呆地看着这一对璧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只是心里钝钝地泛起一股酸。
　　“江老师，好巧。”两人目光交汇，谢衍率先打招呼：“休息日还来工作？”
　　江泠勉强一笑，回应道：“谢总也是来实地考察的？”
　　“算半个约会吧。”谢衍把眼神从江泠身上挪开，朝着柳杨温柔一笑，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柳杨；柳杨，这是江泠，国际知名建筑师，三禾新进的总监，负责美术馆项目。”
　　柳杨伸手与江泠浅浅交握，邀他进去看看，江泠尽力扯出一个笑容回应。
　　三人一同走进剧院，柳杨走在最中间，江泠忍不住用余光瞥向最边上的谢衍，但谢衍游刃有余落落大方，好像心怀鬼胎的只有自己。
　　都是学艺术的，虽然术业有专攻，但柳杨和江泠能聊几句，也不至于冷场。攀谈之下，柳杨惊奇地发现，自己好像见过江泠设计的作品。
　　那是位于北欧的一幢小教堂，做成了尖塔的形状，通体白色，神圣高洁，很奇特，但也有人批判过于尖锐。
　　挂的是欧洲新锐设计师团队的名字，江泠只是其中一员，最初的图纸是他画的，所以算是他的创意，但江泠也无意揽功，有人夸奖自己的设计终归是令人高兴的事情，所以露出了这几天来唯一一次真诚的笑，对柳杨说了些设计背景和理念。
　　柳杨旅游的时候一看就爱上了这幢教堂，觉得非常有感觉，没想到设计师近在眼前——还长得这么好看，顿时心生崇拜。
　　“白色尖塔…我这么叫它。虽然很多人觉得尖锐和突兀，尤其是放在教堂这个充满爱意的圣洁背景下——但是我觉得在爱的背后，不可避免的会隐藏一些东西，比如伤害。而塔身比较狭窄其实是我个人的喜好，因为在狭小且高耸的地方会产生安全感。”
　　“倾注了很多个人想法呢。”柳杨觉得有些惊奇，点评道：“像是自我介绍一样的作品。”
　　谢衍怎么也想不到最受冷落的会是自己，他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看过那幢“白色尖塔”教堂，当然只是在图片上见过，确实非常有个人特色。不止如此，谢衍还看过江泠更多的作品，除了教堂，还有其他的，不知是不是先行意识作祟，谢衍总觉得这些建筑都与江泠息息相关，越看越有他的风格。
　　而江泠虽是初出茅庐还没有完全进入社会，但建筑界对于他的评价已经是两极分化了，有的人说他有灵气，画的图和他的人一样好看；也有人评价他的作品过于阳春白雪，不接地气，无法落地。
　　“江老师这么年轻，但听你刚刚说的，似乎感情生活还蛮丰富的哈。”柳杨果然还是装不了淑女，前后装了不过一个中午，就原形毕露，她咧嘴朝着江泠笑笑，揶揄道：“是不是受过什么情伤呀？”
　　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江泠甫一听见这句话，立刻噤声，心虚地朝着谢衍的方向扫了一眼，怕触到他的逆鳞，而对方偏着头在看墙上的电影海报，置若罔闻。
　　江泠连忙摆摆手，说没有的事，都是脑补的。
　　谢衍在心里冷笑，江泠受情伤？貌似是他让别人受情伤吧。
　　哪知柳杨八卦心起，抓住江泠语气里的慌乱，还欲再问下去。江泠不怎么会说谎，更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开始支支吾吾。
　　就在这时，沉默已久的谢衍突然开口：“柳杨，你看起来挺喜欢江老师的设计啊。”
　　柳杨不明就里地点点头，谢衍则是坦荡地看着江泠，接着往下道：“那我们的婚房不如请江老师来设计吧。”
　　空气顿时安静了，柳杨张了张嘴，不动声色地白了谢衍一眼，很是嫌弃，她指了指两边的海报墙，把话题转移到项目上来，说想把墙面再拓宽一些。
　　谢衍的本意是帮江泠解围——但并不是因为顾念旧情不想看他尴尬，而是江泠的情史牵扯到自己，他不想再与江泠有任何的感情纠葛，也不愿再想起他们那段恋爱的日子。
　　但是谢衍后悔了。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江泠在听见“婚房”两个字后，脸色霎时苍白，换上了像是受伤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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