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与你

　　三月三。
　　素秋早上起来一捏荷包，发现少了两靛半两的银子，不用想都知道是酒鬼赌鬼养父母半夜偷的。若是施舍给乞丐，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可一想到养父母的丑态，她就胃里一阵翻腾。
　　“走了。”素秋语气冷漠地说道。
　　宿醉的唐峰在楼子里不省人事，这话当然是对一旁输了钱的樊秀说的。
　　“呸，快滚。”樊秀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欸，等会，告诉内个姓宋的，今年的粮食、银子，不给了。她肯定没少收你的。”
　　素秋听到，脚步顿了顿，就他们吝啬的德行，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她没说什么，也没回头，走向了丽华楼的方向。
　　“呼——呼——呼——”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路边，气喘如牛，“红叶妹妹，好巧啊。”
　　那男人比素秋高一点，发已束冠，小麦色的皮肤上染了一抹红晕，清秀的眉毛下，一双龙形眼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嘴唇不薄不厚。
　　“谢郎。”素秋点头示意。
　　“红叶妹妹，你这是唱戏去吗？”谢姓男子刚开口就后悔自己说的话，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是。”素秋只是微笑着答道。
　　气氛突然多了几分尴尬。
　　“谢亭!你小子今天怎么不干活了？”一个一看就很健壮的老者拿着铁锹跑过来。
　　“啊，爷爷，我跟班子说了，今天休一天。”谢亭满脸慌乱与尴尬。
　　素秋红唇微扬，轻笑一声。
　　“哎呦，红叶丫头，我这……”老者看见素秋，把谢亭拽到一边，“你小子，我是你怎么不干活，原来是看红叶丫头，你早说啊。”
　　“谢爷爷。”素秋也点头示意。
　　“你们说着，你们说着，我老糊涂了，今天给谢亭休息的。”说罢，转身离开。
　　素秋想起刚才谢亭假装偶遇的谎言拙劣的样子，不由得又是一笑。
　　“红叶妹妹，你又笑话我。”谢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没笑话你。”素秋说道，但嘴角的笑仍在。
　　“你看你，我特地来看你，你还笑我。”谢亭道。
　　“哦？特地来看我？”素秋偏头道。
　　“我听隔壁婶子说，你每月初二归家……”说着，谢亭突然发觉秘密泄露，语意一顿，“不是的，我……”
　　“把自己绕进去了吧，就你笨脑子笨嘴，也不知道怎么考上秀才的。”素秋笑骂道。
　　“不是的，只有和你……”谢亭声音逐渐小了。
　　“嗯？什么？我没听清？”素秋道。
　　“没、没什么。”只有和你，我才会编造蹩脚的谎言；只有和你，我才会放下心爱的皮影；只有和你，我才会顾及自己的形象；只有和你，我的满腹诗书才说不出口；只有和你，我一向妙语连珠的嘴才会结巴。而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两人的聊天让素秋放下了内心的难受，放下了伪装的外衣，只有这时，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己可以和其他女孩一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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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亭看着眼前的少女，思绪飘回儿时。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是路过南林村，他赶着牛走过一户砖瓦房，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皮影戏，专给贵人演戏，赚的瓢满钵满，给父母和爷爷在村口盖一座比这个还大的房子，青色的砖，白色的瓦，圈个小院，种菜养鸡，想想就神气。
　　突然，他看见一个蓬头女娃，头发缭乱，看起来好像是被谁揪了头发打，白净的脸上沾了些泥，通红的耳朵被强行打了耳洞，系了红绳，手抱住腿，蜷缩在砖房门口，眼含泪珠，楚楚可怜。
　　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保护欲被激起，他走上前，俯下身子，“你怎么了？”
　　女娃不说话，只是用泪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清澈见底的眸子充满委屈。
　　“喏，给你。”他从兜里掏出一块糖，“不开心吃块糖就好了。”
　　女娃接过糖，放在嘴里。
　　他笑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谢亭。”
　　女孩仍然不说话。
　　他骑上牛走了。
　　那一年，他九岁，她五岁。
　　后来，听爷爷说，她叫唐红叶，她爹是个酒囊，色鬼，她娘是个饭袋，赌鬼，她爹逼着她学戏，为了让她漂亮打耳洞，经常打骂她，还不给她饭吃。曾经还问过皮影戏收不收徒弟，谢老爷子见小红叶年纪太小，又长的娇小，便拒绝了。爷爷说：“没见过这样的爹娘，好像要把女儿卖给咱家似的。”谢亭想让爷爷收了她做徒弟，却又不敢开口，只是暗暗打听她的事。
　　第二次见面是在她回家的路上，她拜了宋云娘为师，从此做戏子。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谢亭拦住她道。
　　女娃怯怯地望着他，不安的手揪着衣角。
　　“上回的糖好吃么？”谢亭问道。
　　女娃惊愕地抬起头，单纯的眸子一眼就能望到底。
　　“给。”谢亭伸出手，抓起一大把糖。
　　“谢谢。”她的脸上充满了惊喜，“你为什么给我糖？”
　　“没有为什么。”谢亭道，“给你就是给你。你吃了我的糖，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好～”她甜甜地一笑，软绵绵的声音拨动着他的心弦。
　　“我爷爷说，你叫红叶，你比我小，那我就叫你红叶妹妹吧。”他也笑着。
　　渐渐的，他们熟络了，成为了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成为了青梅竹马。
　　自此，谢亭每天勤学苦练，飞速进步，早早就练完了。谢老爷子感叹道，“这小子开窍喽，知道学喽。”他只为了早练完，早休息，然后在小道上等着，那个白嫩嫩的小姑娘。
　　一次，二人并肩走着。谢亭扭过头看她，“你是有话同我讲吗？”
　　“嗯。”小姑娘被看穿了心思，“谢郎。”
　　“为什么要叫我狼啊？”谢亭不解道，“我又不吃人。”
　　“师父说，要管年轻俊俏，学业有成的同辈男子叫郎君。”她解释道。
　　谢亭的心里乐开了花，年轻俊俏，不过想到“学业有成”这四个字，又皱下眉头，“我也没读过书，只是认得几个大字，怎么算学业有成呢？”
　　“嗯……那你就从现在开始上私塾，读圣贤书，考科举，考上了就算学业有成。”
　　“好。”
　　她不知道，在谢亭回家后，和爷爷大吵一架，只为了二人的一句玩笑话。谢亭父母倒是不反对，只是谢老爷子气的一天不让他吃饭。
　　“你爷爷我，当年还是举人老爷呢，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最后还不是个穷小子。你别看咱们家不愁吃喝，我告诉你，那都是我每一场戏的血汗钱。官场的黑暗你还不了解……”谢老爷子罚谢亭不吃饭一天，同时也跟他说了一天。斥骂，责怪，讲道理，什么都试过了，谢亭无动于衷。正是倔强与叛逆的少年独有的特色。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八岁。
　　后来，他考上了秀才，仍然在那条小路上等着，想着告诉她之后，她脸上的表情有多高兴，可他等啊等啊，等了一个时辰，等来了另一个消息。
　　他的爹爹，为了供他读书，成天成宿地干活，累到一病不起，为了省钱不舍买药，不舍租马车，是四个庄稼汉给他抬回来的，人是在店里晕的，气是在家里断的。
　　他不敢相信，那个每次回来都会笑眯眯地给他带零食，衣服，诗书的父亲，就这么走了，而且是因为他走的。他满脑子惭愧，内疚，自责，他疯狂地跑着，跑着，风吹过他的面颊，他仿佛更清醒，仿佛更迷糊，当他看见那白布下包裹的直僵僵的躯体时，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他的腮边划过一抹凉。
　　随后传来的是另一个消息，他的母亲，在赶来的途中，马儿失控，跌进水里，马夫捞上来时，手已冰凉，脉搏停止……
　　“啊——啊！”他嘶吼着，一天之间，两个亲人离他而去，他再也听不到父亲笑着说，“儿子，今天功课背熟了吗？”他再也吃不到母亲为他做的饭菜。
　　“孩子节哀，别这样。”邻居们劝着。
　　“别拦着他。”谢老爷子道。
　　在一众邻居的帮助下，谢亭父母安葬。谢亭两眼无神，空洞的看着墓碑，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不再吵不在闹，就是眼泪止不住。
　　谢老爷子坐在他旁边，平淡地和他谈着心，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的话。
　　“小亭。当年，我爹，也就是你太爷爷，希望我也好好读书，当个大官，不干吃苦受累的活。皮影戏是咱们谢家世代相传的手艺，他把这门手艺传给了我大哥，也就是你早已过世的大爷爷，我爹给我们哥俩起名，我大哥叫谢雨业，让他传承家业，我叫谢雨臣，让我当官为臣。”
　　“后来，我中了秀才，中了举人，成了县里人人巴结的对象，广交朋友，本来是可以继续考科举，或者做官的。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变了，我的好友成了举人，我愤愤不平，去告官，当时考试的主考官，县里的县令，串通一气，我才明白，人家是富贵公子哥，家里出点钱就可以剥削别人的成就。我回了家，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大哥在台上让富贵人家拿茶杯板凳给砸伤，下不了床。我当时放下诗书就开始学戏。你太爷爷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觉得皮影戏是个不光彩的。”
　　“孙儿啊，你记住，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偷不抢不盗，不干见不得光的事，我们没什么不光彩的，大家伙爱看，咱们就演。”
　　“爷爷我记着。”
　　“后来我凭着一双手打下了你看见的这些。读书是好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是这世道不适合读书。生不逢时啊，你聪明肯学，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啊可惜啊。”
　　“爷爷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学戏。”
　　“好，好啊……”谢雨臣哽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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