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初雪
赏梅宴这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与太后共乘一车,在她的叮嘱下,把自己裹得厚厚的,一路闲聊便出了城。举办宴会的地方是占了一个山头的皇家行宫,山那边还连着一个小型猎场。正值深冬,梅花开得漫山遍野香气清冷。
“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太后兴致很高,不坐轿子而让我搀她去了设宴的地方。座下桌桌皆满,夫人小姐们个个人比花娇,都不知道是来赏花,还是来干些别的什么。
我坐在太后身边,暖炉围着我们摆了一圈,一点儿都不冷,只是听着座下谈笑,有些尴尬——我认识的闺秀夫人,全是江南名门或江南文臣武将家的。而观眼下,我与她们互不相识。
开宴了,大家随着太后一起举杯,我也自然而然端杯准备一饮而尽。可是当唇碰到杯中之物时,我愣住了,偏头看向太后。她也在看我,对我眨了眨眼。霎时,我鼻头有些酸,仰头将一杯温热的蜜水一饮而尽。
“奾奾,敬诸位夫人们一杯,你入京快一年了还没见过她们呢。”太后拍拍我的手,温声说道。
下座皆是人精,听到太后唤我的称呼后态度立马明晰了起来。下一刻便有人端杯起身:“这可是太子的家眷,怎么说也该是我们敬娘娘啊。”
这位夫人是真聪明,没有提太子良媛这个称谓。
“林奾是太子的妻不错,但太子一向主张君民一体,所以这一敬,诸位担得起。”太后抬起了放在我手背上的手,而我也顺势起身,几句场面话后又喝了一杯蜜水。
不知太后是不是看懂了我的心思,待我正式露了面后就让景洵陪着我去后山看梅花。北方的梅花开的早,香味不似南方梅花般的香甜,反之是有些冷清的。
除我之外,也还有人在赏花。只是她们不是蒙家四娘、凌家三娘等人——与我而言仅是陌生人,萍水相逢。
我不说话,景洵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跟着我走的离宴席越来越远。
真好,这下四周就只剩梅花和残雪了。
“阿景,这里的雪都是香的。”我微仰着脸在那里站了好久,细嗅着自由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什么落在了我的眼角,又很快化成了水,在那里留下一丝凉意。
睁开眼,只见惨白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退了,有雪花从天上打旋飘落。
“阿景,下雪了。”
他嗯了一声,我的呼吸却在一瞬间滞住。下意识便要转身,却没料脚下一滑,唇间泻出了一声惊呼。
与话本子不同的是,我自己先稳住了身形。
齐晦一身月白的金龙纹氅衣,外披雪色狐裘,身如玉树般站在那里,有一只手停在半空中向我伸来。
我侧退一步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他收了手,神色依旧冷漠又威严,半晌未开口,目光冰凉凉的看着我。不过如此才正常——这一年只要我和他凑到一处,说话最多不超过五句,余下的时间便都是沉默。
“孤要娶侧妃了。”
我闻言先是一愣,然后颔首行礼,“恭贺殿下,妾身回去后就搬回原来的宫殿。”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复杂,眸中暗光沉的让我看不懂,好像他身上扛着一块无形的沉重山石。
这件事对我没什么影响,最多是冷清的东宫多了一个人。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携手风雪到白头”啊,那都不是属于我的现实。
我的梦与实际永远是对立的。
又是半晌沉默后,他将狐裘披到了我身上,然后转身走向了山顶。那里是宴会,他要去寻找他的侧妃了。
而我唤了十来米外的景洵过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后山的下坡走去。
那里应有,无人见过、独属于我的冬色。
夜幕降临,可我们却无法再回到宴会——我们遇到了山崩,阻断了来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用看见那些虚伪的人。
齐晦的狐裘这时有了大用处,可是天色暗了,四周只有风声和白雪压枝的声音。景洵警惕的环顾四周,半晌后,视线定在了东面而来的光亮。他将我推到了山石后藏住,自己拔出剑做防御状。
灯火有十余簇,照亮了方寸之地,照清了灰衣的和尚们。
景洵不让我开口,可他却他们交谈起来,得知他们是皇家祭祠的和尚。几问几答后,景洵放下了戒备,带着我跟在他们后面,要去祭祠待上一晚。
夜深路滑,雪还在下。景洵一手撑伞一手拿剑跟在我右侧,让我很是安心。可是正走着,足下有一处好像结了冰,我一时不查便打了滑。
左边提着灯笼的一个和尚扶了我一把,然后就抽开了手,那速度竟然比齐晦还要快几分。
“谢谢师父。”我下意识看他,他却把头埋得更低,没有出声。甚至还故意落后了我几步,我心下觉得奇怪,可也不太在意。
山崩阻了四周能上山的路,皇家祭祠因位于山脚,倒是给了我们一处安身之地。
师父们都很友好,寺中入住的不止我们,还有好多因山崩受伤而无法回家的平民,每一个他们都细心照料。炭火应该是不太够,是以我表明态度,告诉他们可以先紧着伤员。可是不多时,那个奇怪的和尚就捧了炭盆过来,还替我们烧上。
“谢谢师父,”我倒了杯茶,等他起身便递了过去,“雪夜寒冷,师父暖暖身子吧。”
可他没有接去,依旧深埋着头,是以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退开几步,念句佛号后推门出去。
风从门缝中挤进来,有雪丝拍在我脸上,一下拍醒了我。我抬脚就想追出去,可是手上茶杯掉落,茶水溅了一地,我的手瞬间红了。
我僵在那里,感觉心闷闷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雪下的很急,信鸽飞不出去。未免师父们因我的身份而紧张忧虑,我只说我叫林江南。
师父们自是信了,半里外尼姑庵的人也信了——她们到祭祠的路没有被山崩阻断,是以会来照顾受伤或被困的女子。她们说我好看又娴静,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我羞红了脸,含蓄笑笑后给一个伤了手的妇人喂粥。
妇人千恩万谢,好像我不过喂她几口粥就成了什么大功德,又好像我也被人需要了。我与她挺投缘,便提出包揽她的起居。景洵一开始不同意,可他向来管不住我,便只能不顾我再三婉拒,用多跑腿减轻我的负担。
白婶虽受伤,却很是乐观健谈。她亲切的称我江南,每当我见到她的笑容,她和我娘的脸就在我脑海中重合到了一起。即使身份容貌相差很大,可是她们却那么像。
第三日上午,白婶的丈夫找过来了,他衣着单薄,外露的皮肤透着微紫。见到白婶的时候,他们先是双双一愣,随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声中流露着劫后余生的喜悦。鼻头一酸,我也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他们的相处单调又无趣,可却是那么岁月静好,在夜里一盆炭火聊胜于无,可他们却苦中作乐,抱在一起话着家常琐屑。
挺好的,我让景洵送了狐裘过去,看他们相互依偎着入眠,不觉唇角流泻笑意。
不羡慕吗?不可能的。
视线微移,我竟又看到了那个古怪的和尚。他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同我一样看着在简陋棚子下入睡的夫妻,只留给了我一个孤寂的背影。我抿了抿唇,关窗熄灯。
第五日的上午,我清理着棚边的雪正与白婶交谈,一队人马突然冲进了院中——是东宫的侍卫。
我愣在那里,目光跟随着最后进来的锦衣男子。他焦急的搜寻着四周,恰好与我的视线对上。几秒后,我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雪还在下,我偏头就能看见他发上的点点白星,讽刺的冰凉。
我佯装回抱推开了他,突然感觉有点累。明明我应该高兴的,至少是在所有人看来。可我偏偏心口像压了块巨石。我知道,短暂的自由终止了。
“娘娘。”有机灵的侍卫上前,递上了伞和斗篷。
“啪。”我循声看去,只见与我相谈甚欢、还夸我有福气的尼姑姐姐愣愣看着我,手上的药碗落地,砸出一片深黄的融雪。
“江南啊……你是‘娘娘’?宫里的那种……‘娘娘’?”白婶的脸色好像有些惊惶,方才的笑容泯灭在了她的皱纹里。
我动了动唇,下意识想否认。可对上她眼睛的那一瞬,我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齐晦眉头皱的很紧,可还是给我系了斗篷,边系边冷声道:“她名林籼,是我东宫的人。”
白婶慌忙下跪,连连磕头,紧接着,跪倒了一院人。而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跟着齐晦离开了。
宫里急坏了,准确来说是太后急坏了,连着皇帝也很着急。我做出了感激涕零的样子,跪谢圣恩,看着一个个箱子进了我的院子。美名其曰——压惊。
太后拉着我的手不住说“好”,眼中有水光。
她是疼爱我的,可她还是最疼爱她的长孙。在宴上她也不是理解我,而是要支开我为她的长孙,也为她自己铺路。
可我还是笑着回握太后的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