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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客
路子皙悄悄挪了条缝,进入眼帘的却是那条狐狸精双脚离地,脖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提溜住,双爪正徒劳地扒拉着自己的脖子,两环翠玉镯子碰得叮当响。
路子皙也不装了,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才发觉周遭空无一人,仿佛那推杯换盏的热闹场面只是白日里的一隅梦。
但他现在没心思细究这个。
那只手的主人正八风不动地立在柜台前,任由那只狐妖死命扑腾,手腕也不带一点颤的。
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一袭白衣,宽大的外袍轻扬,一泻墨发顺流而下,在腰际处用条窄细玉带松松拢了一下,垂下的发尾几乎与衣摆齐平。
他只想到了一个、也是平生里只用了这么一回的词:脱俗绝尘。
那条狐狸真没眼力见,什么客官,这分明是仙官!
然而下一秒,这位“仙官”左手出袖,不带丝毫犹豫地直伸向对方心口,如裹着利风般穿膛而过。
狐妖当即呕出一口血,左胸口后方赫然一只血淋淋的手,指节修长,掌心正握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这手法真是……血腥又粗暴。路子皙“嘶”地吸了口凉气,弱弱道:“这就……结束了?”
“你……”刚刚还在垂死挣扎的狐妖突然安生下来,眼珠子瞪得都快蹦出来了,嘴角却噙上一丝笑。
它的身体开始萎缩坍塌,不多时,便成了一张毫无生气的狐狸皮,而那颗猩红跳动的心脏,也化成了一块掌心大小的鸡骨头。
不好。路子皙心头一跳,这狐妖趁乱使了障眼术,真正的心脏其实在右边。
空荡荡的屋里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一串笑声,接着是杂乱无章的哭声,老人的,小孩的,男人女人的,此消彼长,一点一点吞噬着空气。
那位“仙官”却对此置若罔闻,他四下转了转眸子,手上一甩,便把那滩秽物丢出门外老远,然后举着只血手走到水缸前细细洗了起来。
路子皙:……
被突如其来的震天哭声搞得头皮发麻的他不太想说话。
路子皙扶了把墙,远远打量着对方削长的身影。既不像修道的道士,又不像炼阵的术士,身后也没负剑,实在拿不准是哪派的。
难不成真是天上下来的?
对方倒没让他失望,晾完手后便从内襟抽来一叠黄表纸,给屋里的八根柱子各甩了一张上去。
路子皙顿时就激动了:自家人啊!
然而紧接着,对方在屋子中央蹲下身来,又从袖中摸来几枚圆石和一杆狼毫笔,在地上摆好阵画起了阴阳图。
路子皙在心里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
三大门派中,道士主修符咒,降妖除魔;术士主修图阵,镇怨灵镇鬼魂。而剑士若给剑修出灵气来,既可斩妖,也可破鬼。只是灵气横溢的剑实在寥寥,所以修剑之人,大部分也都会用些符纸、摆些阵法。
可像对面这种符阵都用得行云流水的人……难不成是杂修?
路子皙脑壳有点痛。
更主要的是,道术两派向来自成一家,协同作战,一方捉妖,一方抓鬼,省得碰上不在自己擅长领域内的对手。现在这又是符又是阵的,说明什么?
说明这一屋子里不是妖就是鬼,除了那个摸不清门路的“大仙”,就他一个活人。
路子皙刚头痛完,就见那道人影从阵里站了起来,左手指间重新夹了张符纸,右手食指尖随即放在口中咬了一下,鲜红的血珠便滚落在纸面繁复的花纹上,两滴渗下去,九张符纸便一同亮了起来,似形成了一方规矩的八边形樊笼。
笼中忽然有团白雾蓦地现了一下,没待路子皙看清,对方已倏然伸出手去。
明明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对方伸出去的手却显得格外用力,筋络凸显,像是抓住了什么正在拼命挣脱的东西,生生要把这东西的脖子扭断。
路子皙使劲揉了揉眼,隐约看到那人手中有团白色的虚影,像是只奄奄一息的白狐。
那狐妖护了内丹,灵体抽离躯壳逃了出来,还未来得及下山找个倒霉路人夺了意识稳一稳,就被这人布下的符笼拽了进来,挣扎了这么久,又经符咒损耗了大半妖力,到底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那人微微垂眸,松了力道,另一只手在它头顶虚抚了一下,淡淡道:“入了轮回,受点皮肉之苦洗罪,来生做只山林里的普通狐狸,不沾贪念,福寿平安。”
他话音散去,那团白影便越来越淡,最后只余下一粒青丹,静静地躺在掌心。他手心收了收,那丹便化了雾状,丝丝缕缕进了体内。
待他做完这一切垂下手来,身侧的阵图还是毫无动静,似乎从头到尾都只做了个摆设。
本着都是人的这点亲近,路子皙大着胆子向前问道:“这阵……是干什么用的?”
且不说妖已除,就算是捉妖,基本上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摆阵,更何况它连动都没动过。
对方却看都没看他这个唯一的大活人,只淡淡吐出两个字:“送客。”
送客?哪儿来的客?
又是当头一波鬼哭哀叫,路子皙这才反应过来,这儿“住”的还有一屋子冤鬼。那狐妖在此地栖居了少说也有百十年,必定害了不少过路人,冤魂无处可去,全都窝居在这座不大的客栈里,同时发作起来……指不定当场就能把这小楼搞得片瓦不留。
他口中的“送客”,便是渡灵。
没了妖力镇压,这座荒山野林里的客栈简直活脱脱一个乱葬岗,顷刻间万鬼齐哭,撼得房梁木椽肉眼可见地晃动起来,扑簌簌直掉灰尘。
路子皙接了一鼻子灰,胡乱拿手抹了把脸,正打算迈腿,就见那仙官似的人往阵中心投了粒小石子儿,一溜圆石围着的阴阳图便开始缓缓转动起来,眨眼间龟裂已从中心顺着地面蜿蜒爬了数尺,缝隙间散发的白光映得旁侧人耳边青丝乱拂。
一阵穿堂风掀起阵中人衣袍翻飞,雪白的衣袂扬起,再次落下时,震天的哭声已渐趋于停,细细听来,倒像是一种呜呜咽咽的低声啜泣。
“他们太久没回家了……”
困在这个陌生的小地方,举目无亲。
他像是在自言,又或是在安抚那些看不见的魂灵,语气格外轻缓:“进了这道门,魂归故里,了却挂念,投入下一世轮回,从此万水千山……都是新的。”
他伸来一只手,在阵图上空虚抚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路子皙好像看到阵中缓缓开了一道门,一行人男女老少,欢声笑语,和世间许多即将归家的异乡客一样,朝他们两人挥了挥手,便没入了门中。
送他们回家的人正双手合十,阖眸低声念了句什么,睁开眼时,阵图已停了下来,空气重新归于寂静,旷寥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
路子皙看呆了,愣是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了几晌。
周遭的景象忽然变得颓败,朱漆脱落,窗棂破裂,屋角积满了蛛网和厚厚的灰尘。几只缺鼻子少眼的老鼠吱吱叫着窜开了,路子皙瞥了一眼,那几只玩意儿八成就是先前看到的店小二。
一屋子里又是狐狸又是老鼠的,没臊味儿才怪。
随着幻象散去,亮堂的客栈一下子灰暗下来,路子皙看到自己点的那碗“鸡”变成了一堆死人内脏,反胃得差点当即吐出来。
这会儿大脑彻底清醒了,他才想起他此行的目的以及眼下一件比较捉急的事——寻人。
可他压根摸不清路,途中又和同伴丢得见不着影,乱转还误闯了一片死人地,差点连小命都搭进去。
他有点后怕地转身去寻那位仙,管他是道士术士还是杂修,先抱个大腿一道走总归万无一失。
眼见对方抬了脚就要向门口迈去,路子皙赶紧一把扑过去就要抱大腿,嘴里还念叨着“留步——”
转头看到这一出,对方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心,身子往旁侧退了寸许,路子皙便扑了个空,险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对方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嗓音清淡淡的:“何事?”
路子皙稳住身子,略带窘迫地开口:“这位大——”
大仙?大神?怎么叫似乎都不太合适。
他咕咚把话咽回去,换了个常人的称谓:“公子,这位公子,首先感谢你顺道救了我一命,然后…本来我是有个同伴一块走的,结果半路上他去买串糖葫芦的工夫我俩就走散了,我们本来是打算去……”
“同伴?”对方不待他道完便开了口,视线越过他落在门口处,“是那位么?”
“啊?”路子皙这才发觉栈门方才轻微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时,来人已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身后,束身黑衣在暗淡光线里显得影影幢幢。
“薛师兄!”路子皙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了,转身就要去扑他,“你不知道我这一路——”
薛宁看了他一眼,脚跟一转别过身子,再次扑空的路子皙差一厘就要当头撞上迎面而来的柱子。
薛宁吐掉口中的糖葫芦签,伸了个懒腰后才悠悠对他道:“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太婆是具傀儡,我寻思着怎么大半夜还有人卖这玩意儿……然后我循着妖气一路追过去,没成想一脚踏进了个结界,直接就动手了,打完出来我就使了张追踪符找你来了。”
“怪不得我用符追踪不到你,连用了三张,一直在原地打转,就是不往别地飞……”
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要变成这深山老林里的一缕孤魂了?路子皙看着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薛宁当然不会去安慰他。他抬了下眼皮,瞥见那尊一直立着的白色人形雕像时,才纡尊降贵地问了句:“那人谁?”
“这位大……”路子皙及时刹住口,咳了声后改口道,“反正很厉害,我在这儿碰见的,本来这屋子里全是妖鬼,多亏了这位大——”
路子皙再次卡了壳,他木着表情,已经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薛宁扫了眼柱子上烧了一半焦了的黄符和地上已经用过了的阵图,一脸若有所思。
倒是后面那尊人形雕像开了口:“可还有事?”
路子皙知道他要走,心下不禁遗憾,便顺嘴问了句:“您打算去哪儿?”
“青云镇。”
“青——”路子皙赶紧把未出口的惊呼堵回去,语气还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我们也准备去青云镇!一道走呗,人多壮胆!”
壮胆……三个人中估计就他自己需要壮胆。
对方不置可否,一旁的薛宁也插了句:“行呗,反正几个人都是走。我薛宁,他路子皙,您贵姓?”
“免贵姓白,字砚尘。”他顿了顿,目光移向两人,“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找去处!”路子皙咋咋呼呼就抖了家底,“我们家主让我和师兄去青云镇投奔一个叫白陆的人,也就是白鸟苑的家主。他们两家是世交,家主说以后白家主就是我们家主,跟着他长点本事,待有朝一日归来……”
薛宁剜了他一眼,“就你舌头大。”
“……找姓江的家主清算血债。”路子皙一口气把话说完,才用余光瞄了他一眼,有点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他这话说得笼统,没有来头也没有缘由,但白砚尘没有多问,他略一点头,伸出一只手朝楼上指了指:“先将就一晚?”
彼时已近五更,薛宁看了眼窗外尚还麻黑的天,第一个抬脚踏上楼梯,“先睡觉,明天的路明天再说。”
年久失效的木质楼梯咯吱作响,话音刚落,就被他第二脚踏了个洞。
“……”薛宁把脚从里面抽回来,面无表情地回头望了眼二人。
路子皙眼疾手快地献了一沓符纸出来,边挑拣边道:“还是飞上去吧……”
但谁也不敢保证睡到半途床会不会从二楼直接塌到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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