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夜

　　唐陵璿回来了，他自知你是知规矩礼数的，却未见你的面。
　　他疑惑道：“怎不见你嫂嫂。”
　　三姑娘愧疚不已，“那日下雪，嫂嫂急匆匆的，不小心摔进湖里，我身边的婆子丫鬟没一个会水的，等喊来人捞上来就不省人事了，现还病着。”
　　唐陵璿脸上笑没了，和老侯爷说了声，老侯爷刚点了下头他就走了。
　　三姑娘见他紧张的样子心头一跳，袖下的手紧抓着手帕。
　　还未说上句话，就走了，二公子正要上眼药，就见老侯爷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三妹妹，便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你病着，还睡着，有人推开门，动静有些大，那人来到床前，摸了摸你的俩脸。
　　凉。
　　你缩了缩，不想碰这块冰。
　　你听着心烦，又有人推门进来，似乎还带来了大夫，你以为是翠柳或者是王妈妈，又实在提不起力气，便又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看见了唐陵璿。
　　外面已经黑了，屋里点着烛火，没一个下人，连翠柳也不在这，静悄悄的，你心思微动。
　　唐陵璿倒了杯茶水，上前来扶你起来，你没拒绝。
　　他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左边额头上多了一道浅色刀疤，脸色有些难看，你倒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搂着你的肩，你不太习惯与不熟的人如此亲密，更何况这人是他。
　　你嗓子不太舒服，咳了几声，喝了水才好些，他将杯子放下，你刚要开口说些客套话。
　　便听唐陵璿沉着脸说：“怎不告诉我。”
　　他像是压着怒气，你慢吞吞地想，为什么要告诉。
　　你没有说话，因为你发觉到他扶着你的手在抖，你扭头抬脸去看他。
　　你说不清唐陵璿现在是什么模样，但你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他也看着你，像是要把你整个人吸进去。
　　唐陵璿似乎恼极了。
　　你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发红，像是快哭出来的样子，你用左手摸上他的眼睛，提起精神仔细看着他，他露出一个看起来很别扭的笑，将脑袋低下了些，几乎凑着你的耳朵，叫你，“缘缘。”
　　声音低哑又眷恋。
　　你这下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又觉得荒谬。
　　你快速将手缩回，可还是被唐陵璿抓住了。
　　他的手带着老茧，有些粗糙，抓着你的手就往回带，你哪里拽得过他。
　　你说：“唐陵璿。”
　　他应了声。
　　你说：“你完了。”
　　他低低地笑出声，稍稍扯开与你的距离，看着你惨白的脸和瞪大的眼睛，将你的手贴在他自己的脸上，眯着眼睛笑，“你发现了？”
　　你看着他。
　　唐陵璿又凑近来，你往后撤，又被他按着往回带，不由也恼了起来。
　　他的鼻尖贴着你的鼻尖，你甚至能从他的眼睛中看见你自己。
　　你绷着身子，另只手抓着被子，你听见他说：“为夫早就完了。”
　　你跟他杠惯了，一向见不得他这样，现在却也没跟他对着干的心思，你不说话，大有一直这样干耗下去也可的模样。
　　唐陵璿让你靠在床头，便叫来了人，翠柳端着食物进来，你直直地看向她，她稍稍与你对视，神色无恙。
　　你这才放下心来。
　　你面前吃了些白粥，又睡了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又被叫醒，唐陵璿还在。
　　你蹙眉。
　　他穿着见月牙白的衣裳，端着药站在床前笑着看着你，语气温和，“夫人，该吃药了。”
　　你觉得他的神色不对，端的不像是良药，而是毒药，这身衣服也好像要给你送葬。
　　大概是看出了你的排斥，唐陵璿神色愈发温和，你警惕地看着他。
　　你看向翠柳和王妈妈，翠柳上前，“姑爷今日回来还未歇息，身子要紧，侯爷还等着见您呢，奴婢来照顾少夫人吧。”
　　唐陵璿含笑看着你，你不理他，他便将药给了翠柳。
　　等他走了，翠柳和王妈妈来喂你药，药是新换的，说是唐陵璿找大夫另开的。
　　你想，该不会是下了毒吧。
　　夜里翠柳守夜，她道：“奴婢看姑爷也是在乎小姐的。”
　　翠柳以为你是不信，便道：“先前那几个在小姐面前伺候的，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说是三姑娘身边的丫鬟不懂事，给害小姐摔了下去，姑爷当着三姑娘的面，让人把那丫鬟打死丢出去了。”
　　“小姐要照顾好自己才是。”翠柳叹息，担忧不已，“现在都瘦了多少。”
　　你问她，“最近外面可发生了什么事？”
　　翠柳看了过来，“……李家大公子被斩，与他交好的几位公子被贬，这辈子怕是完了。”
　　你应了声，“无事了，下去吧。”
　　翠柳给你耶了耶被子，“小姐不要自己扛着，二爷和我们都很担心您。”
　　你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只说了声，“会好起来的。”
　　翠柳细声道：“会好起来的。”
　　你听见翠柳的脚步声远去，听见门关上的声音，这才眨了下眼。
　　眼泪蓄积，刚睁开便落了下来。
　　你把自己盖住，捂得严严实实，又捂着嘴，似乎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你不是深闺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学的也不是三从四德。但单服侍你的下人就有二十几个，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自小就是在蜜饯里长大的。
　　你爹娘恩恩爱爱，未有妾，只有你一个女儿，也是宠上了天的。
　　你的父亲的朝廷官员，深居高位，整个朝廷上，没人是干净的，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上一个这样的人，死了。
　　接受行贿，为同行开些方便，这本就是大家不成文的规矩，他没有残害百姓，也没有通敌卖国，没有伤天害理。
　　可你爹拦了别人的路。
　　你出嫁的时候，你穿着嫁衣，风风光光，可你爹娘却在地牢里。你手上带着你娘的遗物，那是你爹自己做的，送给了你娘当礼物，你娘又给了你。
　　你紧紧地抓着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你身体微微的颤抖。
　　你那时就暗自发誓，哪怕是不得好死，你也要他们死。
　　只要想着，害死你爹娘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三顿喝水吃饭，你便觉得难受，恨不得拿着刀里面去捅死他们。
　　你不停地想起府中人的身影，有时是在你身边伺候的人，有时是见过几面的下人。
　　院里的树沙沙作响。
　　这事没完。
　　你发了狠地想，这辈子只要你活着他们就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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