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 章
“公子符袋上绣的诗文,可是去年中秋,天后娘娘在柏梁诗中联句所作?”方锦倾凝眸而睇,长睫疏疏地投下一小片影,莫名显得温柔。
腰黄公子不自觉霁和了语气,脚步也随之放缓:“是。”
“黄鸟音阻怨春深。”方锦倾说,“听闻当日的柏梁联诗终于此句,原因是无人能接续天后娘娘的诗兴。天后深以为憾,下令群臣集思广益,务必要给此诗一个合情合理的收尾,惜哉娘娘才高,迄今无人敢与比肩。阁下不吝将此句绣于符袋如影随形,想来也是对此耿耿于怀吧。”
她话音甫落,园中诸人已是瞿然变色。
江道生趁势挟私,戟指道:“方家世代文恭,怎出了你这个不识礼数的轻狂女流?你也不打量打量此为何地,竟敢妄言皇室秘辛。如今方家式微,早已给不了你任何恩荫,倾妹,我劝你仔细。”
闻言,一旁的腰黄公子轻拧起了眉。
“谢过道生哥哥好意。”时空错置,方锦倾的一腔耿介却是分毫未改,她持簪尖抵住江道生伸过来的手指,缓缓推到一旁,“你也知我方家世代文恭,坐立行止从不靠祖荫庇佑。”她忍耐再三,终是将那句“不像你”咽了回去。
腰黄公子道:“听姑娘的意思,莫非已有精解?”
方锦倾强自稳了心神,沉静道:“精解不敢当,能够抛砖引玉就好。”
方璟穿越来三日,虽然不及练就一手好字,但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做。
开坑之前,她照一贯的规矩搜罗了不少资料,而身为同人作家,熟览稗官野史往往比正记更能启发灵感。当方璟在方锦倾的身体里苏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罗了有关大晏朝的全部信息,不辨来历地一股脑塞进脑海里。
大晏文风鼎盛,何处抓不来一个倚马可待的李太白,那么多鸿儒大巨,岂是真接不上贞元皇后的一句诗?他们分明是不敢!
方璟通读晏史,发现正史对这桩隆康年间的公案不过戋戋数语带过,粉饰意味甚浓。她又去翻查了些偏门左传,方知此间“春深”代指“诎春苑”,乃贞元皇后失宠矜居时的住处。
方璟顿时联想到了一些事情。
当年因宸妃之祸致使帝后离心,天后被愤怒的隆康帝以祈福为名,发配行宫面壁自愆,两载方回。人们理所应当地认为,黄鸟泣声,是对君恩易逝的控诉。
天后复位多年后旧事重提,翰臣们纵富辞藻,也无法措出一句像样的尾联,能够同时平衡天后的积怨和皇帝的颜面。
但方璟的脑洞显然开辟了更多的可能性。
“《诗经》有言,‘晛晛黄鸟,载好其音’,所述母子情深,而无有其他。锦倾想,中秋团圆夜,娘娘自乐景生伤情,想起从前与您母子暌阔的时光,不免感慨,所以有了这句联诗。文臣们学识再好,终究抵不过一个情真,能让诗句完满收尾的人,非殿下莫属。”
锦倾娓娓道来,咬字分明,面前人早在她柔而不茹的拆解里转了神色:“你已知孤的身份?”
锦倾敛裙下跪,举手加额,郑重地行了拜礼:“臣女方氏拙眼不辨真龙,唐突了太子殿下,望殿下恕罪。”
惊风乍起,吹裂湖中镜。书生们见东宫身份被拆穿,纷纷警醒,江道生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悄然将手按上了腰间。
那是武卫拔刀前的姿态。
方锦倾嗅出了空气里浮动的隐隐杀意,却不敢轻举妄动。此刻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沁透心底,连四肢百骸皆感冰凉,甚而冲淡了伏跪时久的酸麻。
“你是说,母后悬赏尾联,并非令我萧氏蒙羞,而是在等,孤的一句回应?”未知过了几多时,太子萧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方锦倾松了口气,却继而不语。这是她的猜想,并非历史正解,同人创作的难为之处在于,可以无限贴近原型本身,以己度人并不是种罪过,但创作者须得明白,设想再真,难成其实。
她因故不予置喙。
“为什么同孤说这些?”
锦倾衔笑道:“臣女已错过今岁的廷试,盼能入东宫青眼,为我入习艺馆引荐一遭。”
萧安沉吟不语。
夕照寸寸敛尽,胭脂涂地的红褪色成了昏黄,再然后是憯憯霜白。方锦倾盯着那片惨白色,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原是东宫纹风不动的衣裾。
正当她揣测东宫究竟作何念头时,出乎意料地只见萧安扯下腰牌,塞进内侍手里,急声催促道。
“快,拿孤的令牌去伊阙门,拦住今晚宫宴上献舞的胡姬!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间,方锦倾蓦地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既为天家禁苑,防卫怎会疏漏至此?萧安与詹事府一众谋士改换装扮,摆明是想掩人耳目,他们在亭中到底密谋了些什么?
此间园里的异数,渐如疑云罩顶,压得锦倾喘不过气来。她悄然拢紧手指,掌心布满了涔涔细汗。
隆康四十七年,在史书记载中无波无澜,除了皇太子恶疾发作,病隐西山外,再无特别的事情发生。
病隐......方锦倾心念倏动,看萧安实不像有恶疾的样子,莫非那只是个托词而已?
江道生心急劝阻道:“殿下不可,如今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您切莫因小女子的几句谵语,就令此前谋划付诸东流。”
萧安怒道:“江道生!你究竟是何居心?厂公不过离京月余,你便在旁煽风点火,生出这许多事端,如今孤待亡羊补牢,你仍有恁般歪理要说——你想逼死孤不成?”
江道生连声说不敢,依旧用身体拦在萧安面前,大有死谏不退的决然架势。
萧安一时倒踟蹰了。
正闹得不可开解时,身后突传来令人耳痛的拉弦声,晦冥中一道残影挟持着劲风,迅猛地直冲江道生发顶而去!
江道生骇无人色,仓促间躲闪不及,当着众人面前摔了狗啃泥。飘巾倏然被箭射穿,牢牢钉在地上,断发在风中瑟瑟抖颤。
他顾不得狼狈,提着袍子拼命叩头:“督主饶命,督主饶——”
来者根本不容他说完,当胸一脚,把人踹得个倒仰,张口呕出一捧浊血,随即昏死过去。
“带下去,严审。”声音不大,总似缭绕着一股寒气,令闻者凛而生畏,“今日在场所有人,一并押入囹狱,不容有失。”
金吾卫整齐划一的应答声震得地面粉尘拍打,也教锦倾的一颗心突突跳得飞快,直似要顶破腔子挣出来一样。
季春的宁静很快陷落在一片哭喊打骂声里。锦倾身处漩涡中心,却仿佛被人遗忘了,她无所适从地跪在那,隔着傍晚的蔼蔼沉雾和幕僚们的惨呼,看清了挽弓人的长相。
金质玉相,根骨似刀。
在此之前,方璟很难想象这两个词能如此巧妙地杂糅于一人身。他不动时,光风和霁月两相拂照,愈衬出玉山似的温润秀美;他若动时,棱骨尽展尽舒,就如一柄开过锋的利刃,将平和的假象碾成齑粉,纵贯生杀。
方璟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筛,最后定格在仅可能的那个名字上。
祝移南。
“祝大人不是该在济州巡河吗,怎么赶回来了,那班胡姬——”
祝移南沉声打断了太子:“殿下勿扰,人我已命金吾卫截下,在挖出祸首之前,臣以性命担保,她们绝不可能对外吐露半个字。”
萧安舒了口气,转而殷勤地唤其表字,似是急于解释,“乘则,孤也是受人蒙蔽,一时忘了你的叮嘱……”
“殿下无需多言,”祝移南凌厉的眼风横掠向侧,提醒道:“仔细闲杂人等。”
锦倾当然知道自己就是那个“闲杂人等”,却一字不敢辩驳。
“祝移南”的名字,在前后三百年的晏史上,是个矛盾而复杂的存在。
碎玉魔罗、私白卿相,以霹雳手段匡济祥和三十载,却在太子兵变失败以后,伙流民割据江东,令这场兵燹之祸整整持续了三年,彻底撼动了萧晏王室的权力根基,也为后来的天后临朝埋下了伏笔。
对待这等权宦,锦倾当然不敢小觑。她感受到那两道刀割似的利芒,慌忙埋低了头。
“臣女对今日事并不知晓,不过误入天家阆苑,偶尔撞破了一桩变故而已。”
她这句话答得模棱,欺践人伦可谓变,回心转意亦可谓变。东宫意图弑母的惊人真相,在她三言两语间若隐若现,既有剖心示好的意味,又暗含警示敲打之意。
祝移南洞穿了这点小心机,走到她跟前,俯仰相看间眼神陡厉,梢弓在掌心翻转,猝然顶上咽喉,迫使锦倾抬高头。
“小姐——”欢喜失声,迅即被金吾卫反擒住胳膊,用力按在了地上。
方锦倾但闻得颈后“咔”声作响,耳边玉坠轻摇,眼光却坚定不动:“她不过是个丫鬟,人微言轻,出去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督主真正忌惮的人应该是我。”
祝移南挑眉:“江道生说你轻狂,我看不假。小小女子,杀你比踩死一只蚂蚁容易。”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