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孟女
温栖被带了下去。
姬宿垂眼看着自己那细得有些诡异的手指,张开又捏紧,捏紧又张开。
灰色焰光一闪一灭,映着他的面容,长睫轻轻扇着,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满眼望去,一片灰黑两色的盛宴。
畅快么,畅快,怎么能不畅快呢。
他眯着眼,俨然醉了般,阴恻恻地笑出了声。
祟七九将那个麻烦又可恶的“客人”送达后,强忍着身上的两道开裂的伤口回到了祟所。
正逢祟七七出门办事,他诧异地打量了一眼泛着冷汗的祟七九,待看到他背上的鞭痕又有了几分了然。
有几分幸灾乐祸道,小七九今日倒是点背,竟撞上了那位主。
祟七九狠狠地啐了口,老子明明算好了时辰可以避开,只是怪得很,今日这一队竟比往常提前了小半个时辰!
祟七七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嘴巴里念叨着,点背还不认。而后背着两只手迈出了门。
留下祟七九在原地眯紧了那双阴邪的眸子,驻足了一会后,他又想起刚杀的那颗万年松,那颗精纯的精元,心中的忿忿这才稍微平息了点。
地府平日里是不像这般死寂的。
孟女在这川边卖了千余年的酒,见过太多太多的客人。
嚎哭的鬼魂遥遥地自川的那岸飘过来,此岸与彼岸间连着的其实不是这湍急的川水,而是生与死。
生的初始明明是□□着的,终结时却要披上华裳,躺在精心打造好的棺中,可如此人生便圆满了吗?
远远达不到的,从彼岸传来的一刻不绝的嚎哭声便能证明。
人活一世,总归是有了羁绊,既有了羁绊,又如何能像初来到这世上时那样懵懂,如何在强行剥离时还依旧淡然。
不嚎哭的鬼魂当然也不在少数,要么是真的寿终正寝,心愿已了全了;要么就是不相信自己这一世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坚信有人在愚弄他。
某种程度上,后者的理解完全正确,让他去往人世一遭,也许本来就是一些人的愚弄游戏。
孟女的眼睛毁在她当差的第一百年零九日。
那日,白色灯盏铺满了整片望川,连千里之外的地界都被这白光照得通亮。
平常仗着阴暗有恃无恐地交合在一起的滞留鬼魂们陡然泄了欲望,谩骂中匆匆穿好了衣裳。
那时孟女的嗅觉仍在,能闻得到白光所指处粘稠的空气都清冽了许多。
那人一袭血染的白衣,从彼岸而来,却是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地踏在灯盏上,他走过一段,灯盏便爆裂在川上,化作一段白面的桥身。
待他离此岸还余两面灯盏时,孟女遥望见他支着手中的长剑,一条腿无力地跪了下去。
而我们的府主大人姬宿就站在孟女的酒坊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府主大人的另半张脸覆在光影之下,竟浮现出细细的扭动的一条条黑影。
孟女一个愣神,待一回神就看到姬宿不带任何感情地扫了她一眼,漠然地伸出细长的手,往外掏挖了一下。
孟女发出一声尖叫,双眼剧痛,从此便目盲了。
只是因为她多看了姬宿一眼,仅仅那一眼。
孟女没能看到那个白衣男子的面容,只是听闻那日的白桥最后还是未搭完,那两座灯盏永久地留在了原处,从此渡川的鬼魂在彼岸远远地望着白灯,有了奔赴的希望。
川主因此少了许多的吃食,脾气愈发暴虐,终日咆哮,妄图吞没那座白桥,日日夜夜搅动得整座地府鬼心惶惶。
再后来有一日,孟女正在坊内煮酒,只听一道鞭子破空声越过了喧嚷的鬼群,登时地府静了一遭,就再没听见过川水的怒号。
那日岐主于白桥口灯盏处仅一鞭就将一直仗着府主宠爱兴风作浪的川主斩杀,自此奠基了他在地府中的地位。
岐主二字就代表了“不可逾越”。
至于岐主从何而来,为何留在地府中,就似乎无人知晓了。
孟女虽目盲,耳力却异常机敏。
往常鬼魂们会喧嚷着自彼岸顺着白桥推搡着飘过来,今日却都噤了声。
孟女刚要张口像平日一样叫唤,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了声。
这只手宽厚温暖,来自隔壁新开的成年鬼玩具店店主。在她印象中应当是位直爽的汉子
他缓缓地放开了捂住她的手,往下一滑,仔细地牵着她的一只手,划了一道闭音屏障。
这才开口,孟女,恕我冒昧。
而后他转过身,面向遥遥的忘川白桥,双眸里藏着很深很深的东西。
他一字一句说:“方才,岐主护着一名”他斟酌了一下字句,接道,“一名少年逆行渡了川。”
顿了一下他又干巴巴地补充道,那少年,非常漂亮。
孟女有些愕然,从短短的话语中仿佛能够想象到,活在传说里,千数年未曾再踏进忘川界的岐主,该是多在乎这位少年,才能被粗犷的汉子配上“护”这样的字眼。
想必,今日鬼魂的噤声禁制也是为了不干扰到少年的渡川而下。
一日内穿行忘川的鬼魂何止千千万,这需得耗费多少的功力才能做到。
正向渡川是为由生至死,有了白桥与灯盏后,成功渡川的鬼魂相较之前增长数倍。
而逆向渡川,却是背死而生。
从死地寻着旧忆去往生所,路障太多。川水湍急,白桥只管来路,却不管归途,灯盏亦是如此。
归途艰险,自孟女在此当差以来,这是初次听闻有人走这条道去往人间。
新死的鬼魂见到有生魂竟逆着鬼群走,他往生,而他们却不可避免地向死。
应当多的是不甘心的杂碎,欲趁着混乱发狠扑上少年,撕裂他群而食之。
可此刻静得不行,孟女辨别不出现状如何。
男人似有所感,纵使在屏障中,他还是压低了声音。
贴近了孟女的耳朵,说道,岐主他,早就哄着那少年在眼上绑上白布,而后甩着那条长鞭,只要有鬼魂露出想扑上来的念头,就会被长鞭裹着掉下白桥,无声无息地没进川水。
这地府里当差的,大都是没有呼吸的鬼魂,可不止怎地,孟女却感觉到男人温热的呼吸扑在耳朵上,怪异得很。
她有些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
当然,她看不见身旁男人眸中欲溢出的笑意。
孟女假装无意地提起,哎还不知公子名姓,公子是为生魂,怎在这到处皆鬼魂的忘川旁开起了玩具店。
男子俯下身,将自己和孟女放在一个平位后方才缓缓道,随妻姓孟,本姓随,可唤我孟随子,唔,孟随也可。
孟女心下一动,随妻姓孟?
她欠了欠身,笑道,这确是不常见。
他再没了别的话,她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世上有太多怀揣秘密的人,彼此互相不打扰刺探,便也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常态。
生是如此,死了又何尝不是。
后来孟女听一位当差的大醉之后随口胡言说起那日,少年满身带血地爬过了彼岸,彼岸陡然绽开大朵大朵的无名花,殷红似血。
我们的岐主大人一身白衣,站在白桥这头望了很久很久,尽管始终沉默着,却也红了眼。
一桌的鬼魂笑骂他胡编乱造。
这差人涨红了脸要赌咒,孟女及时上前打了个哈哈略了过去。
而后孟女在闲暇时也会偶尔驻足,面朝忘川的方向,常常走神般脑海里略过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或许是一双泛红的眸子,又或许是一袭染血的白衣。
隔壁那位店主倒是也经常扔下自己的店来酒坊喝酒,只是他大多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点上一杯,慢慢品许久。
每次男人走进来,总要说上一句,烦扰姑娘了。
孟女这时候会有些心虚,她已经许多年没看见自己的容貌了,连自己长什么样都没了印象。
在这忘川旁待了千年,心似老媪,倒是愧对这“姑娘”二字。
但她只是点点头,不会多说什么。
有时候,常客们见着孟随也会笑着调侃,孟老板那生意这么忙,竟成日同我等闲鬼般坐在酒坊里喝酒。
这时孟随会意味深长地答上一句,随可不也是位闲鬼,倒是随的客人们都忙的很。
男人们哈哈大笑,懂的倒是都明白了。
孟女听了几次,一想隔壁的店名,倒也明白了大半。
忘川边上的日子就是这样子无聊又无趣,一群鬼,一条川,一座桥,两间坊,两盏灯。喧嚣也一刻不绝。
有客走了,又有新客至。只是此新是否为彼新,谁也说不明白。
只是当某一日残桥处的白色灯盏炸裂了一盏时,孟女才陡然惊觉,她似乎,已经许久许久没听见过岐主的讯息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