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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冬(二)
桑澈自醒来就站在桌案前画画,一言不发。
画中是一人站在梅树下的背影,着玄色圆领袍、束梅花纹玉冠。
暗卫乔不言站在桑澈身旁,目睹了她作画的全过程。他嘴上叼着一截枯草,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歪着头端详这幅画,直到快画完了都想不出来这画上的人是谁。
他颇为疑惑的搔了搔头,心想除了璟王,并未见过殿下还和哪个男人亲近些啊……可璟王惯喜玛瑙,从不会戴这么素的冠的。
乔不言正琢磨着,却见桑澈挥腕蘸了一笔浓墨,朝着那画中人的背上狠划了一道。
“哎呦……”乔不言心疼地没忍住出了声,“这也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桑澈终于将笔撂下,把画揭起来举高了些端详,“加上这笔才叫画完了呢。”
此时距桑澈自请出兵对抗北商军已过了十余日。这十日来二十万大军日夜兼程,终于于昨日行至了兰安郡城外,将正欲出城继续南上的北商军堵了个正着。
北商军缩回兰安郡城中,桑澈便令大军驻扎于城外,让将士们好好休整,养足精神以备来日作战。
反正北商军被尽数堵在城中,插了翅膀也跑不掉。
将士们杀了牛羊,饱食了一顿,夜里也鼾声四起。桑澈却没能睡好,她又梦到了大婚之日的惨景,而此时的她距段玊,不过百里。
梦醒有余恨,桑澈干脆就着笔墨将恨意一笔一笔画了下来。
哪怕隔了前世今生,此时看着手中的墨青,桑澈仍然心中翻滚,恨的几欲发抖。
快了,她快要见到他了。
负她痴心,杀她君父。待任务完成之时,她定要让他千百倍的偿还!
桑澈冷脸将画揉皱,乔不言“诶”了一声,想要拦她的手还没完全伸出来,左将军方山海的埋怨声便从帐外传了进来。
“好端端怎的就下起雪来了,”方山海一面掀起帐子一面抱怨着走进来,也不行礼,自顾自给自己倒了碗热茶,喝下去才满意的“哈”了口气,感慨道,“还得是来咱将军帐里才能讨着口热水喝。”
跟在方山海身后的副将应逐偷偷背身捂了下脸,伸手扒拉了一下方山海,方山海疑惑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喝啊?自己倒。”
“应逐,”桑澈唤了应逐一声,随手将废画扔在了脚边的火盆里,“你不用管他,过来烤烤手。我有畏寒的毛病,帐子里多少能比你们的暖和点儿。”
应逐应声站过来,将手在火面上烤了一下便去捂自己的耳朵,也不说话。
“何时飘的雪?”桑澈问方山海。
“刚开始下,但我瞅着小不了,北境就没下过小点儿的雪。”方山海蹲在火盆旁,撇了撇嘴答。
桑澈点了点头,抱臂看着方山海和应逐,“《孙子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观兰安郡城墙之建造,强攻不可行。”
“将军已有对策?”应逐问。
“他们现在气定神闲的藏在里面,无非是因为粮草供应的足。但如今下了雪,粮草本就难运,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在城墙外筑长围(土质的长堤,堤内挖有壕沟),”桑澈伸出一根手指在沙盘中的城墙前画了一道壕沟,“断了他们的粮草,看他们能熬几天。”
“如此的确可解强攻之难, ”方山海认同道,“要不是将军让我们一路马不停蹄的赶,真是稍晚半日就错过这个瓮中捉鳖的好时机了。”
桑澈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全靠前世的好经验啊……前世她便是晚了一日,后面白白折了近十万兵马,才打退了卫榷。其艰难,根本无法与他人言。
“耗尽他们的粮草需要些时日,我想着,北商军留在另外两城的守城兵应不会太多,虽卫榷不伤女人和孩童,他手下的兵脱离了他的掌控却未免仁义,所以我想带些兵马去清残兵,夺回另外两城。”
“将军所言有理。”应逐点了点头,一把握住方山海的肩膀,“兰安郡如此情况留一人带兵筑围便可,我与将军各带一队人马清城,可快一些。”
“那我便去邬州,你带人往惠州。”桑澈说。
她得去邬州,邬州,有段玊。
三人商定后桑澈便和应逐各领兵马分头出发了。数千骑的兵马脚程要快上许多,桑澈赶到邬州时雪还未停,天空阴的分不清时辰,直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邬州城门无人把守,依前世来看,此时应是段玊鼓动了城中男丁一起反抗北商军,守城门的北商军也都过去帮战了。
【叮咚,目标在东南方向十里处。】
桑澈依着系统的提示前行,果然见到段玊正冲在最前方与余下守城的北商军交战。
北周士兵不停吼着“尽交钱财与女眷,降者不杀”,但段玊像一头幼狼,遍身的伤口未能遮挡他骨子里的血性。他双眼通红,分不清是杀红了眼还是浑身流出的血映红了他的眼。
他的左腿被敌将使尽全力插中了把刀,他握住刀柄,生生将刀拔出,反手便削下了敌将的人头。
桑澈看到段玊用那把刀将敌将人头挑起,高喊,“大周不会放弃我们!吾父十年前为救邬州百姓以身殉城,吾效父,若今日战死,便以吾血肉淬尔手中刀,助诸位杀敌护城,待到援军来,保下父母妻儿!”
话音未落,几十张弓已齐齐对准段玊,前世今生于桑澈的眼前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重合了。
前世也是如此。剑眉星目的男人瘦的只剩一个薄片,散开的乌发被风吹起,只余被血污粘住的几丝凌乱的糊在脸上。虽穿着破裂染血的粗布麻衣,嘴唇也因失血变得灰白,眼眸却因求胜的意念而泛着亮光。
而就在下一刻,如雨般的箭矢会伴着他的呼喊声尽数射在他身上,而后他便会如被风吹过的红梅瓣一般,轻飘飘的往雪地上落。
虽是有些不合时宜,但彼时的桑澈突兀的觉得,他好美。
像被断了翅膀的蝴蝶,像被折了枝的梅花,美的有些残忍。
说不清到底是被男色蛊惑还是被他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陈词所感,那日她鬼使神差的奔上前将人接在怀里,以为从此接住了浮萍的一生。
箭已发。
桑澈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段玊命运的交叉点上。只要她多旁观片刻,段玊的一生便在此时结束了。
救,还是不救?
滔天的恨意伴着苦涩涌上心头,桑澈将颤抖的手狠狠抓住剑柄,按耐着自己。
出于己,她恨不得一剑直取段玊人头。
但出于国,段玊还不能死。
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可能,大周也不能覆灭于此时。
桑澈飞跃下马,和身后的精兵一起挥剑斩断飞箭,奔向已近昏厥的段玊扶住了他,对他说:“挺住,我带你去找军医。”
段玊的眼睛被血挡住,看不分明,他伸手揉了两下,只揉出一脸血污。但他能看出,此刻抱着自己的人身上穿的是大周的战甲,他虚弱的提起一抹笑,如浴血的白昙,他说,“你们果然来了。”
而后他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蛮力,生生攀着桑澈的脖子稍直起些身,在桑澈茫然的眼神里猛地咬上了她的侧颈。
血霎时染了段玊满唇,桑澈嘶地一声缩住了脖子,不假思索地抬手用剑鞘给了段玊一下,“狼崽子怎么还咬人呢。”
【叮咚,达成与目标相遇任务】
【叮咚,达成与目标相遇任务】
二人的脑海中同时响起了同一句话。
不知是卫榷实在太过自信,还是根本不在乎,北商军留在邬州守城的士兵竟只有千人。箭射完的功夫,人已尽数被乔不言带着兵马围住了。
善后的事交给将士们便好,桑澈吩咐乔不言去将专程带来的军医请到方才路过的医馆去,而后独自扛起段玊半边身子将人撑起来慢吞吞地拖着走。
正在清扫污血的一个将士打眼瞧见,赶忙跑过来,将人背起帮着桑澈给送到了医馆。
此时军队还没来得及扎帐,若是把人带回营里便只能在露天空地上烤着火清理伤口。邬州偏北,又仍在下雪,外面冷的呵气成冰。真让段玊如此治伤,恐是血还没止住人便冻没了。
军医很快被乔不言请来了,段玊此刻半脚已经迈进了阎王殿,比起边境的郎中,桑澈还是更信任自己军中军医的医术。
今日的打斗并不激烈,少数受伤的士兵也都是些皮外伤,是以军医只以为是来帮人止止血。没想到一进门便看到血次呼啦的段玊躺在榻上,实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的伤的这样重?”军医蹙眉问到。
段玊看上去不过及冠左右,军医大概联想到自己家中与之年岁相当的儿子,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
他前世伤的可更重呢,插了十几支箭在身上,要不是自己救的及时命都没了。
当年就多余救他。
桑澈在心中暗骂,嘴上还是如实答道,“他集结邬州的男丁自发组成民兵对抗北商军,和北商军斗了这么多天,还有命已经是万幸了。”
桑澈一面说着一面将段玊破烂的血衣脱了个干净,好方便军医治伤。
只是这遮挡之下的真身实在惨烈,桑澈一眼看去,饶是心中满是恨意,心脏仍被狠狠攥了一下。
前世她救下段玊后便赶回了兰安郡,等她回来接段玊时他的皮外伤都已好的差不多了。军医只告诉她回去要好好给人补补身子,她实在没想到,就算没有那十几支箭,段玊也伤的这样多,这样重。
那把刀今日刺中的地方竟是一处旧伤,且看起来已经伤了许多日子,应是没得到及时的医治,已经开始腐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就不用提了,粗略一看光是需要缝针的就有五六处。
军医听了桑澈的话,又看看床上躺着的血人,万分怜惜的叹了一声,“是个好儿郎啊……”
是啊,桑澈也是认的。他对得起天下百姓,独独只负了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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