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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晋篇(下)
骊虞毕竟是九岁的小姑娘,这一夜虽则又恨又怒又担心又焦灼地折腾了许久,但熬到子时,还是撑不住疲累睡了过去。等睁目醒来,丽阳高照,满室暖光,时已近午时。她倒也不忘昨夜的心事,眼睛眨了眨,一揉双颊,猛地从榻上爬起身,鞋袜未着,就奔去息朝的房间。
息朝与玄月正在廊下低声商量着事情,骊虞急匆匆冲过去,拉着玄月往后一退,怒指息朝:“玄月,他昨夜都不管我啦!你还和他说话?”
玄月无奈,劝慰道:“公主,先生这不是守诺回来了么?”
骊虞冷哼,神色仍恼,眼睛却骨碌碌转着审视息朝上下。息朝低头微笑道:“息某安然无恙,公主不必担心。”
骊虞再瞪他一眼,脸上却红了一红,丢开玄月的衣袂,甩着辫子回房:“我去穿衣穿鞋,咱们快快启程,我不喜欢安城。”
玄月叫住她:“公主,我们要暂歇安城几日,先生还有事未办妥。”
“还要留?”骊虞气急转身,跑到息朝面前,怒道,“先生原来一点也不担心我的安危?我知道这里是晋国的都城,杀我父王的公子康正在这里,我会随时被他发现,送回王庭给叛徒的!”
息朝略微一怔,转目望向玄月。
玄月窘然道:“昨晚公主情绪不定,我陪她说话良久,无意提到公子康的事。”
“如此--”息朝弯下腰,看着骊虞,温和道,“我怎么会不担心你的安危?我要留下来,正是为了公主南下的安全着想。”
骊虞似信非信,盯着他:“不是为了救你朋友吗?”
“为了你,也为了他,”息朝揉了揉她的黑发,轻声笑道,“公主难道不相信息某?”骊虞迷惑在他柔暖的笑容中,想要辩驳,却又喃喃无声。息朝注视她片刻,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芬芳四溢,系在骊虞腰间。
“这是什么?”骊虞拨弄香囊上的缨络。
息朝道:“这是你昨夜折损的兰花。草木虽无情,却也不能随意糟蹋。”
他怜草木已如此,何况人命?骊虞懵懵懂懂地看着息朝,长久沉默后,恳求道:“下次先生去哪里,都不能丢下骊虞。”
本以为他会拒绝或敷衍,岂料息朝闻言却扬唇微微一笑,点点头:“好。”
这一日光阴不曾虚度,午膳后玄月照例攀上墙头察看四周动静,不一刻飘落下来,对息朝道:“先生所料不错,此地已被晋国诸位公子的细作围得水泄不通了。正门处守着的,正是一身便装的姬夔将军,三里内高手不下百人,看来公子康是决计不肯放我们就此离开了。”
息朝坐在廊下摆弄棋局,闻言只是一笑,轻轻在局中落下一子,说道:“你去陪公主吧,记住,切勿再危言耸听。”
“喏。”玄月暗叹一声,闪身到湖边。对周围毫无所察的骊虞正在此处怡然垂钓,见玄月到来,忙抬了抬头上戴的小斗笠,朝他嫣然一笑:“玄月,大鱼还没上钩呢。”
玄月陪她等了良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拉过她的竹竿,将水中的线扯出来,失笑:“饵都没有?”
“什么是饵?”骊虞凑过去。
玄月须臾默然,望着湖光潋滟映照下的骊虞脸庞,慢慢道:“就是引诱大鱼上钩的东西。”
午后时光一如往日地漫长,息朝独弈三局,便入室倒在窗旁榻上小憩。日落之前,狐之鉴府上家老到访,携来请柬交给息朝,说道:“主公请息公子与贵友至府上赴宴。”
息朝看过请柬,含笑合起,道:“谨遵贵上之邀。”至湖边找到玄月和骊虞,三人换了衣装,至客馆门外,登上狐之鉴派来的车驾。
一路上车轮碾动道上石砾,沙沙声不断入耳。车厢四壁皆有厚重的窗幔垂落,车内三人沉寂无声,正衬得车外长街上的热闹喧哗。骊虞想要掀帘顾盼,却被息朝拉住了手。
“先生,我们是要去见谁?”骊虞靠近他身边,轻声问道。
“一只狼,”息朝垂眸微笑,“不动声色、狠辣无常的北方苍狼。”
骊虞看他唇边一抹笑意并不似往日的温和,提起“苍狼”二字,眼中更闪过幽深锋利的光芒,不禁一个激灵,依偎在息朝身边,不敢乱动。
玄月自知道这辆车驾四壁垂幔的用意,沉下心,耳辨四周动静,记住车行上下的轨迹,直到马车忽驶入一段坑凹不平的地段,他才低声道:“是深山小道。”
息朝依旧面容如水,望着手中握着的一卷帛书,一言不发。
“先生?”又一段剧烈的上下颠簸后,玄月忍不住喊。
“稍安勿躁,”息朝静静道,“既来之,则安之。”
行程约过一个时辰,车驾方才减速。崎岖的山路过后,车外传来淙淙流水声,四壁回音,玄月猜测正身处山谷间。默算一路行程,想必车驾早已驶出安城,来到郊野。
再过一段平缓的沙石道,车驾终于止歇,家老在外道:“息公子,落峤谷已到。”打开车门,请息朝下车。
车外天色已然全黑,空谷颇为宽广,溪流一侧,梅林环绕,西边庄园灯火璀璨,楼阁之间,侍女侍从奔波不住。狐之鉴等候在庄园门口,望见息朝,大步迎来,笑道:“等你良久了。”
息朝回道:“若非你命家老道上故意兜绕圈子,我们早到了。我私心本想,你等得越久,越是高兴的。”
狐之鉴咬牙轻笑,难挤一言。息朝悠然环顾四周,缓缓道:“这是你的别院?看来你到晋国后勘称敛财有道。”
“自昨日重逢起,你对我是无一句好话!”狐之鉴冷笑,“这是公子襄别院。”
“原来是晋襄。”息朝轻轻颔首,故作恍然。
狐之鉴懒得再与他周旋,瞥向他身后的骊虞与玄月,细顾几眼,盯着息朝道:“看来你的计划不止司命一个。”
息朝目光分外清澈,笑道:“晋襄的图谋,自然也不止公子康之辈。”
狐之鉴若有所思起来:“看来你身在异乡,千里之外,却对中原的人和事了若指掌。”
息朝望一眼骊虞,牵住她的手,低声道:“匈奴的旧王,本是难得一见的仁君。不过--”他微微叹息,还未再言,骊虞已道:“父王纵是死了,也是壮烈的英雄,草原的王。先生为什么要叹息?”
“公主所言甚是。”息朝微笑。
“好个女娃!”狐之鉴颇是赞赏地望着骊虞,展臂道,“公主这边请。”转过身,率先引路。
筵席摆在梅林中的亭间,一旁清渠成沟,水色倒映烛光,波动如红绫流拽。栏杆旁一男子背着诸人而立,金袍飘动,身影颀长。男子身侧站着黑衣鬼面的侍卫,怀抱一柄黝黑长剑,背负箭囊,箭簇森立,箭杆赤金宛如游蛇之状,狰狞欲出。
骊虞左顾右盼,正被四周华光迷的双目恍惚时,不经意看到那侍卫的鬼面,“啊”一声尖叫惊呼,躲到息朝身边。
“公主莫怕,他是人,不是鬼,”狐之鉴横一眼鬼面,于阶下禀道,“公子,息朝已到。”
金袍公子已然转过身,于高处临风而立,身姿自显绰然雍容。骊虞抬起头,望着灯火之下那张如华玉耀目的面庞,心中瞬间安定不少。她从未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只觉此人与他身边的鬼面侍卫相映,正是人间美与丑的极致。
“息朝见过公子!”息朝深深揖手。
晋襄道:“先生无须多礼,襄素闻先生雅名,今日一见,实偿襄多年期盼。”声音清淡似水,竟略透几分文弱之音。他抬了抬手,邀道:“酒席已备,先生请上座。”
“不敢。”息朝揖手等待晋襄落座,方携骊虞入席,狐之鉴与鬼面侍卫于下首相陪,玄月自守在亭外。
酒过三巡,穿过梅林吹来的山风微盛,满园梅林干枯的树枝皆在簌簌而动,亭外花草亦是一阵飘摇。晋襄似不禁风吹,以袖掩面低低咳嗽两声,放落酒盏。
息朝看着他眉宇间的气色,忽道:“朝曾闻传言,公子襄身体一贯病弱,药石难断。只不过这用药之道还是适可为止较为妥当,不然遗患一世,受苦受累的还是自己。”
此话意味深长,晋襄声色不动,只抿唇一笑:“先生原来也懂医道?”
狐之鉴长笑一声,接话道:“公子应该知道,息氏一族素为夏国王室之师,夏国王族又以擅医道闻名于世,息朝乃息氏嫡脉,对医道又岂能不精?”
“正是,我却忘了息氏与夏国王室的渊源了,”晋襄道,“息氏一门屡为帝师,学识渊博,品行持重,勘称天下五国最为清名正身的世族。只是不料十二年前因人嫁祸而蒙冤族灭,听说现在的夏王很是后悔,正着手为息氏平反正名。”
息朝再是心如止水,听到此句,握着酒盏的手也不禁微微一颤。垂首对着酒盏默默一笑,仰头将酒水喝尽。
晋襄不得他回应,也不为忤,看向骊虞道:“匈奴政变本人亦很震惊。虽为长兄大捷而喜,却也为贤明的匈奴旧王辞世感伤。对晋而言,是除一大患,然对匈奴族人,却是天降奇祸。”
骊虞还未学精汉话,似懂非懂,只知晋襄提及父王,眼圈一红,恶狠狠道:“是晋康害死我父王的,他不是好人!”
晋襄怔了一怔,莞尔失笑:“是,他不是好人。”转顾息朝,问道:“先生这是要送公主去楚国么?”
“是,”息朝对晋襄揖了揖手,“眼下公子康已知我们的行踪,息朝若想凭一己之力安然无恙送公主南下,实为天方夜谭。息某惭愧,敢请公子援手,送我们三人南下楚国。”
“先生今夜所求原来并不仅是一个,”晋襄轻咳一声,慢慢抚弄案上流光盏,说道,“匈奴旧王因晋国而死,楚国王后出身匈奴王庭,早已对我北晋恨之入骨。若此刻将公主送到邯郸,更无疑会激起楚王后的仇恨,若她想报复晋国,两国一旦兵戈相向,山河受难,百姓流亡,我岂非成了晋国的罪人?”
息朝道:“息某诚心赴宴与公子商事,却不料公子并不能以诚心相待。若公子愿见公子康大胜匈奴的战果不留后患、借此声名鹊起,那今晚又何必召见息某和公主?”
“不亏帝师一门之后,胸襟坦荡,世人叹服,”晋襄道,“先生既快言快语,襄也不必遮遮掩掩。襄自幼病弱,诸兄弟看我无能,倒都对我另眼相待,不曾紧逼。如今局势险恶庞杂,我能得此安乐实属不易。若先生想要我救司命一命,并要我派人护送公主南下,襄必要牵入兄弟们争夺储君的漩涡。先生妙计无穷,若要我插手,也需为襄先指明此后生存道途方可。”
息朝笑了笑:“公子智计天下能及者屈指可数,不必自谦。先说公主南下之后,楚与晋必然交恶,此事定将纠缠公子康一段时日,这必是公子乐见的结局,是也不是?”
晋襄慢慢饮酒,笑而不语。
“至于司命--”息朝侧目望着一直沉默无言的鬼面侍卫,“侯离先生身为司命师兄,若公子能救司命,也不仅仅独我记住公子的盛情大恩。何况如今公子晏与公子辛皆与刺客一案难逃干系,身手难展,已入困局。公子您当初利用司命刺杀前线军帐的目的已然达到,何不就此放手,倒也落得仁主之名。”
晋襄目色渐深,笑了一笑:“我利用司命?”
息朝看着侯离:“天下能说动司命卷入争权夺利、纷杂是非中的人,除了自幼待他如父如兄的鬼客侯离,还能有谁?而这世上能让鬼客侯离心甘情愿追随的诸侯,五国之内除了胸有凌云之志、谋略超群断非常人的晋公子襄,还能有谁?”
侯离面容隐在鬼面之内,难见神情变幻。只那留在面具外的一双眼眸僵冷无温,低头喝着酒,仍是一言不发。
晋襄打量息朝,摇头叹道:“狐之鉴,你跟我说的旧友息朝才华如何如何,但比之眼前之人,未及十分之一。”
狐之鉴笑道:“是,这小子潜伏塞外十数年,已修成半仙了。”
息朝盯他一眼,狐之鉴置如罔顾,对晋襄道:“公子放心,息朝昨夜曾对我说,只要公子救司命一命,他必为公子谋划一二。息朝虽是狡猾多变,却从不食言,公子不妨听听他的谋划。”
“善。”晋襄颔首微笑。
“狡猾多变?”息朝轻轻冷笑,望着狐之鉴,“岂非说你自己?”
狐之鉴坦然而笑:“承让承让。”
息朝抿了抿唇,沉吟片刻,才低头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晋襄。晋襄接过,于灯火下细细浏览,半晌,方抬起头,长舒一口气,笑容尽褪病色,眉目朗朗,格外地意气飞扬:“先生知我心意。”
息朝道:“公子心存天下,当今五国诸侯无人能及。安城朝局看似乱成浑水,但以公子如今的布局,迟早拨浊为清,乾坤明朗。只是若要强国,北晋富庶不及东齐,兵强不及中楚。今日公子康画地为牢,晋楚难避纠纷,唯有东齐可联。息某听说齐国瑾公幼子少庄下个月将娶妻魏氏,除却楚国,各国应皆有使者前往。公子果真图谋深远,断不能放弃此行南下的机会,东齐富倾天下、人杰地灵,公子若能在齐国寻得一二机缘,今后必将受益无穷。”
“先生字字箴言,晋襄谨记。”晋襄卷起帛书,垂眸时,唇边勾起一抹微笑,瞳仁却沉坠深远如浓墨染就。
息朝道:“那司命--”
晋襄缓缓一笑:“先生放心,司命昨夜便被侯离先生救出牢狱,如今牢中的,不过是一早该命绝的死囚在替他。”
息朝闻言愣住,晋襄含笑起身,道:“至于先生另说护送公主南下一事,襄需思量一下人手安排。如今那客馆眼线如云,断不可回。请先生和公主暂歇落峤谷一夜,明日一早,自有人护送诸位南下。”言罢,朝息朝浅浅揖手,“襄另有要事处理,此处请狐之丞相招待。”笑容谦谦有礼,领着侯离快步而去。
息朝起身目送他远去,风中金袍飞扬,深暗的夜色也难掩其光华。息朝沉思良久,转过身时,只见狐之鉴近在咫尺地望着自己,笑问:“你方才给公子的帛书究竟写了什么?”
“一封引荐信,”息朝揉着额道,“他要南下东齐是早已计划好的,只是没有人为他从中引线,与东齐王室结缘。”
狐之鉴道:“你引荐的人是谁?”
息朝道:“你我都认识的,我父亲的师弟。”
“单苘?”狐之鉴叹道,“那个倔犟古板的老朽!他如今是齐少庄的老师,的确正能为公子穿针引线。”感慨完,不仅抚着息朝的肩,摇头道:“公子向来重视揽收人才,你这样的半仙,他今日竟一句挽留之词也没有……”
“晋襄何其聪明,”息朝轻声苦笑,“他比谁都明白,天下之大,五国之内,我其实无处可去。”
狐之鉴微笑道:“谁说没有?我这边永远留你一席之地。”
息朝低声道:“晋襄是你的明主,却非我的明主。”
“以你自幼乖僻挑剔的个性,天下岂有你心目中完美无缺的明主,”狐之鉴笑道,“也罢,今日这般与公子见面,各存心机,难以真心相待。若将匈奴公主安全送归楚国后,你可南下梁国瞧瞧。你母亲出自南梁景氏一族,你舅父景奇如今是梁国大将军,独掌一国军权,麾下鬼马骑兵悍绝南疆,天下无人敢小觑。况他有情有义天下皆知,你若前去,他必将真诚以待。”
“南梁?”息朝微微一笑,看了眼静静坐在一边望着自己的骊虞,“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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