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舟向星河

　　尹万宁醒来的时候，唯一的感觉就是疼，头疼身子疼五脏六腑哪里都疼，但似乎也有那么一丝丝好的地方，身体似乎不那么沉重了，手指头似乎有点力气，皮肤似乎不那么奇痒无比了，脑袋里竟然可以运转想点事情。要知道自从中毒以来，疼痛难忍瘙痒与日俱增皮肤日益溃破，大脑早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一丝清明了。

　　“这是在哪里？”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尹万宁想起来，是父亲尹天盛和师父谢天羽驾着马车带着自己，要去东海鹿儿岛找岛主谭亦虚道长解毒。“没有听到马蹄声，是在哪里歇脚吗？”

　　“爹爹！师父！”尹万宁喊出了声，但也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出声了，记忆里自己浑身疼痛早就没力气说出一个字了。

　　一缕幽暗的光线突然照了进来，伴随着一个少年的声音：“她醒了”。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从光线处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个个子要高上约摸半个头的另一个男子的身形。他俩背着光线，尹万宁看不清。

　　光线突然亮了起来，身形瘦削的少年点上了油灯。其实仍然十分昏暗，但尹万宁的眼睛却一时难以适应，赶紧闭上眼睛拉上了身上的被褥盖住了脸。“啊！”尹万宁在心里突然叫了一声，她感受到自己似乎是□□！忍不住心想：“这到底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是两个陌生的男子？爹爹和师父去哪里了？”

　　“妹妹，你醒了？你是不是中毒了？你是因为中毒投河自尽吗？”少年的声音，轻柔得似一片云，飘进耳朵里，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十分的烫贴。

　　“投河自尽？！这是自己做过的事情吗？大脑断片了吗？忘了忘了，真的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尹万宁努力思忖着，问道：“你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双手微微拉下了一点被褥，眼睛眯成一条缝。

　　眼前是一位俊美的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尹万宁看其样貌，觉得少年大不了自己几岁。虽身着粗衣短褐，暗淡的灯光下也丝毫掩饰不了其一股俊逸神采。虽是少年，脸却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鼻梁高挺，眼部有些凹陷，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眸，眼神似有些朴拙，但也因此似乎格外的温柔。尹万宁想着自己的师兄弟们也各个神采飞扬，即便不说人中龙凤但也都是一表人才，但这个少年与他们相比，似乎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你在河里飘着，是我们救的你。而且你中毒了，很奇怪的毒，妹妹你知道吗？”温柔的眼眸，轻柔的声音，连声的“妹妹”莫名的让人感到信任。

　　“中毒了？是的！浑身都还疼着呢。但为什么是在河里？”尹万宁有点头昏。“我的衣服……”尹万宁诺诺地道，脑子里现在清明的只有这一件事情了。

　　少年突地靠近了，弯着腰，昏黄光线映照下显得特别柔和的脸似乎瞬间就要触碰到尹万宁的耳朵。尹万宁只觉得一股气儿进了耳朵里，极小的但很认真的声音：“我哥哥其实是姐姐，她帮的你！”少年说完即站直了身子，侧身对着一直沉默的男子道：“哥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我们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嗯”，男子喉咙里哼了一声。尹万宁看着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明明落魄书生的模样，哪里有一丝女人的神态？一时间有点怀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话。不过不管是不是听错，被褥里的自己已然如此，而且莫名就觉得少年不会骗人的样子。

　　油灯灭了，周围又陷入了黑暗。窸窸窣窣的声音，尹万宁估摸是他们脱衣服就寝了，似乎一个睡在自己对面床铺上，一个睡在地上。尹万宁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不是自己的出现，他们至少不用睡地上吧”。周遭安静了下来，偶尔有“呜呜”的动物的声音，尹万宁一点都睡不着：“是啊，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爹爹和师父带自己出来，后面发生了什么？爹爹和师父在哪里，他们会怎样的担心自己呢”。

　　尹万宁感觉床有些晃动，不是，是整个小屋有些晃动，还听到一些水声。“飘在河里被救了起来，这不是在陆地，是在船上吗？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哦，是了，中毒了。自中毒以后疼痛难忍，脑子里全部被疼痛占据，分不清日月时间，不知道谁和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不能思不能想没法动开不了口，想死都没力气。现在为什么突然能思能想了呢？是掉到河里泡了很长时间的水，脑子清醒了一些吗？”

　　尹万宁睁大了眼睛，望着空洞的黑暗，忍着疼痛仔细回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是爹爹离开了马车去买东西，突然来了一群人，不知怎么师父就和他们打起来了，马车也不知怎么动起来掉到河里。师父大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怎么中毒的呢？好像是自己要喝一盏茶水，被娘亲叫住，就碰了杯盏那么一下下。啊，娘亲！”尹万宁的心突然揪住了。记忆忽然打开了闸门，娘亲那似乎醉酒卧倒在八仙桌上的背影如此的清晰：“自己走近母亲，随手倒了桌上的茶水到杯盏中正要一饮而尽，听到母亲“不要”的声音，就看到鲜血正从母亲的眼、鼻、口、耳朵里慢慢流出来，自己“啊”的一声跑出门外……自己疼得床上打滚，爹爹、师父和各个师叔在自己的床边，被输入了很多的功力，喝了很多的苦药，吐了很多的血，到最后疼得没有一丝力气……娘亲那血迹斑斑的脸是真的吗？娘亲死了吗？好像娘亲再也没有出现在床边，好像爹爹、师父穿过白色的孝服……”尹万宁骤然觉得头痛加剧，眼泪不知什么时候顺着眼角流进了耳朵里……

　　翌日，尹万宁在摇橹声中醒来，似乎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禁想道：“是一场梦境吗？娘亲会来到自己的身边？”然而即刻察觉到的疼痛和触目可及的皮肤上的溃破让尹万宁瞬间清醒。

　　抬眼望去，船舱十分的狭窄，两个细窄的床铺中间大概就剩一条腿的宽度。船舱上的窗户开了一边，少年口中的哥哥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书生正坐在床的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读着，目光如炬。少年应该在床的另外一头，尹万宁躺在床上，看不见少年在做什么。

　　中年书生看见尹万宁醒来，说道：“阿青，你去给船家帮个忙，聊聊天，我叫你时再进来”。少年答应了一声，掀了门帘出了船舱。

　　“妹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和姐姐说说？” 中年书生的目光明亮而柔和地望着尹万宁，声音极轻极柔，竟变成了一个好听的女子的声音。尹万宁只觉得此刻此景诡谲古怪，心中莫名发慌。

　　“妹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在哪里？知道中的什么毒吗？”

　　这温柔的问话减轻了不少诡谲的气氛。虽然尹万宁对这位女扮男装的书生一无所知，但感觉对方并无恶意，何况自己奄奄一息的病秧子，似乎也没什么秘密值得隐瞒的。“这位大哥，不，姐姐，谢谢你救了我。我是永州阳明剑派的尹万宁，尹天盛是我爹爹”。江湖中阳明剑派如雷贯耳，阳明剑派有了什么事肯定瞒不住，尹万宁把母亲身死、自己中毒看病却途中落水的经过简要说了说。

　　其实这些事这位中年书生早已知晓，只是不认识尹万宁。数周前，阳明剑派正热热闹闹地举办每三年一次的杜鹃花会。阳明山上每年六七月时杜鹃花极盛，绵延数十里，蔚为壮观。阳明剑派举办赏花大会，实则是切磋武艺、广交江湖朋友。阳明剑派掌门成天名性格豪爽、爱结交朋友，门下弟子武艺高强，掌门和弟子们多年行侠仗义，江湖人士均倾慕不已，故此赏花盛会美名远扬，武林人士莫不以有幸参会为荣。然这次赏花大会最后一天，阳明剑派掌门成天名被刺身死，门下尹天盛妻子王氏和女儿尹万宁身中奇毒。尹天盛因是掌门成天名师哥，匆忙之间被推选为阳明剑派继任掌门，尹掌门夫人王氏救治无果当日去世，而尹万宁残喘亦是命悬一线。此事一出赏花大会上人人皆惊，尹天盛继任了掌门但对诸事其实毫无头绪，出席赏花大会的武林人士似乎人人有嫌疑又似人人无辜。尹天盛留滞了众人几日仍毫无线索，只得散了大会从长计议。江湖名门大派掌门身死继任掌门夫人毒亡，凶手不知所踪，这事儿经与会的众多武林人士栩栩如生地口口相传，已经是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悬疑大案了。这尹万宁年纪尚小，尚未知晓阳明剑派掌门成天名被刺身死之事。

　　虽然知道了尹万宁乃是阳明剑派掌门之女，但中年书生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听完尹万宁的诉说，中年书生温柔而平静地道：“妹妹中的毒或许有法子治，但是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需要很长的时间，可能要好几年。如果妹妹想医治，得好了才能回家”，中年书生缓了一缓：“如果妹妹想现在回家，我也可即刻差人送妹妹回去”。

　　尹万宁没有回话，船舱外传来了阿青的笑声。停滞了一会儿，中年书生望着尹万宁的眼睛，继续轻轻问道：“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我的药效果怎样？”随即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镜，在尹万宁眼前晃了一下就收了起来，平静地道：“妹妹很久没看镜子了吧？”

　　只是闪了一眼镜子，尹万宁却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迅速地拉上了被褥盖住了脸，心里一阵恶心，似乎只有在被褥里自己才是安全的。尹万宁的确很久没用镜子了，“为什么不用?自中毒后疼得死去活来，早就忘了梳洗打扮照镜子的事了。虽然就晃了那么一眼，但脸上皮肤的溃烂，自己看了都想吐了。其实身上的皮肤都溃破得类似，但以前疼痛折磨得大脑丧失了思考能力，真的没想那么多。这会儿也不知道这中年书生给自己吃了什么奇药，疼痛缓解很多，脑子逐渐拧清”，尹万宁伤心地想：“这样的相貌出门会吓死人吧，如果这会疼死了去地府里找亲娘，老娘应该也认不出来了”。想到这里，尹万宁不由自主地又提了提被褥遮紧了脸，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

　　“姐姐，我要怎样报答你？”尹万宁出身武林名门，从小被教育的是讲究江湖道义，无功不受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闷在被褥里问，眼泪不争气地淌个不停。

　　“如果妹妹想即刻回家，不用报答”，中年书生温柔地说：“如果想留下来，其实我并非百分百的把握能医好，只是尽我所能，妹妹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武功很微弱……”尹万宁想到的是自己身无长物，差不多就是个废材。

　　“不会为难妹妹的要求，一定是妹妹可以办到的，不违背江湖道义的”，顿了一顿，中年书生接着说：“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是什么，以后想到了和妹妹说”。

　　“……”

　　“小妹妹，意下如何？” 中年书生温柔地问。耳里飘进的是温柔似云朵的声音，虽然整个人都在被褥里，但这如锦缎似丝绸般的女子声音让尹万宁隔着被褥似乎都能看清一个中年书生嘴角细微的笑。尹万宁心里裂开了，耳朵里又进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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