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

　　第二章：开天（下）

　　房间里都是雾气，看不出去，皇帝只能透过这金黄光雾，看到自穹顶处有一道光亮液柱缓缓流下，注入这水池之中，再看向水池的那边，能隐隐约约看到后面似有人影，拨弄着光浆。

　　那人影拨弄了一会液体，缓缓降下，将身体浸在光浆之中，只留下个脑袋在外面，当然，皇帝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是看到个人头的影子，像个漂在水上的木球。皇帝想起了自己小时的某桩事，心情好了不少。

　　一问一答后，这里再没有声音，皇帝站在那里看向那人，那人泡在水池中沉默不语，光浆仍不停注入池中，隐有声响，倒不显得这场面尴尬。

　　那池中人影，沉默半晌，先开口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刚才“是光”两个字说得有些突然，有些快，小皇帝没听仔细，现在再一听，小皇帝分辨了分辨，大概是个男的，声音很清冷，还有点……嗯……西北口音？

　　想到这，皇帝自己都有些发笑，这神宫里的人，除了自己外，不是上帝就是神明，哪里还会有口音？

　　小皇帝走了神，不知不觉间，弑神的暴虐与杀气完全褪去，竟轻笑出声。那人似乎有些恼了：“你笑什么？”

　　皇帝这才注意到，对方每说一句话都带着一点点颤抖，夹杂着一些冷意，好像在受冻打寒战似的？

　　皇帝收敛了笑意，反问道：“你很冷么？”

　　那人嗯了一声，声音的颤抖更加明显，“为了不让你受伤，我只好收起光，可是我好冷。”说完，皇帝看见那人又向水中沉了沉。

　　小皇帝抬手，伸出指尖，轻轻碰向面前一片光纱的边，所碰之处光纱立即蒸腾为金黄光雾，释放出巨大热量，只是这样轻轻一碰，就将皇帝的指尖灼烧出血。

　　先前他问道这为何物，那人答道是光，世人皆以为光明无形无质，神明竟能将光明液化为实体。

　　光明自天外而来，承载创世伟力，化作永恒的光柱，灌注于神殿之上，四海宇内遍显，使众生不得迷途。

　　但看来，这神圣的光液，不过是……

　　祂的泡澡水？

　　想到这里，小皇帝感到了无比的满足与自豪，千古无人知晓的秘密，就这样顺遂的展现在他眼前，他甚至在与祂对话……

　　“你快走！”，人影又向液体中沉了沉，对方的语气十分激烈，带有明显的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嚎啕大哭。

　　小皇帝的心没由来的揪紧了。

　　一个并不高大，有些瘦弱的身影，泡在他不敢触碰的，蕴藏着无穷热度的光浆中，却感到无尽的寒冷，不住地颤抖。

　　他此来本为弑神，到了这里却发现，没什么可杀的。

　　“好冷……”

　　那人又说了一遍，但已经是啜泣不停了。

　　皇帝蹲下身，微微前倾，又问道：“有没有试过什么方法？需不需要吃什么药——我是人间的皇帝”他解释了一下，“就是人类当中最厉害的头儿，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可以帮你找到的。”

　　祂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毕竟我很怕冷。”在冷字上祂又打了个寒战。

　　“经典里说你照看世间，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也从未知道。”

　　“你想看看嘛？”

　　祂想了一会，答道“我怕冷。”

　　小皇帝揣着坏心思又向前了半步，“万一你出来之后，就不冷了呢。”

　　祂微一歪头“没试过，神明告诉我的，神明说如果我随便出去的话，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万一神明说的是错的呢。”

　　“神明会错吗？”他呆愣愣问道。

　　“神明当然会错，神明说没有任何凡人能来到这里，可我还是遇见了你。”

　　“神明说冒犯你的人会遭天罚，可是我依然见到了你。”

　　“你也没有冒犯我啊。”

　　“看你泡澡不算吗？”

　　双方都是一笑。

　　祂接道：“你杀我神仆一百一十二人，所以我便杀你兵士一百一十二人，一命换一命。”

　　倒是小皇帝一愣，无奈接道：“你看，按照神明的说法我早该死了，只是因为你不愿多杀一人，所以我成功活到了现在，神明并没有什么安排，命运都来自于我们的选择。”

　　祂没怎么听懂中二皇帝的这番文青发言，不知如何回答，皇帝却步步紧逼“跟我走，到外面去看看吧。”

　　“我是皇帝，你就是我小弟。

　　“跟我走吧……”

　　皇帝这里存了心眼，如果双手空空回到京城，势必会被朝中的那些阁老非议，被天下的世人嘲笑，这神宫里空无一物，又没办法顺点什么，皇帝生出个大胆的想法——

　　掳个人回去！

　　祂反应慢了些，但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人间皇帝的邀约，回答的还是那三个字

　　“我怕冷。”

　　传说无数无数年前，在祂让皇族成为皇族之前，人皇的祖上都是山里的土匪，有掳人抢亲的恶癖。

　　皇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三，二，一

　　猛地一个箭步，狠劲向前冲，祂被吓了一跳，连忙拨开光雾光浆，怕这位意外的访客被光灼成飞灰。

　　祂也是个倔脾气，我不杀你就不杀你，多杀一个也不，就要一命换一命。

　　他向里冲去，想掳走祂，祂不想杀了他，便拨开光雾分开光浆。

　　于是池中温度不再焚天灭地，光雾层层散去，祂的面容逐渐清晰。

　　十余丈的距离，皇帝用了数息，碰到了祂，也不敢睁眼看，一把打横抱在怀里，扭头向回跑，冲了出去，然后就听见了被祂拨开的光浆化作巨浪狠狠拍在池底的声音。

　　这他才勉强睁开眼，忍着热辣的疼痛，看向自己的战利品。

　　金发金眼，身体瘦弱，看上去最多弱冠之年，赤裸着靠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剧烈地颤抖，上下牙打架，从睫毛、发丝，然后浑身的皮肤都开始凝结冰霜。

　　明明这里还热得很，祂却冷的不行，皇帝便脱了自己的软甲、外衣穿在祂身上，然后紧紧地抱着祂。

　　颤抖，不停地颤抖，皇帝也能感受到这份寒意，抱地越来越紧。

　　好长时间啊，皇帝真的感觉过了好长时间，怀中人的颤抖逐渐减弱，金发从发根处开始，慢慢变成黑色，眼瞳也变成与中原人一样的黑色。

　　呼吸还在，心跳还在，是个活的。

　　怀中人不再颤抖了，也看向皇帝，微微一笑:“行啊你。”

　　祂——

　　不，应该叫他，已经从一个不见真面目神明，变成了活脱脱一个大个凡人。

　　好吧，不算大个，有点矮，比较瘦弱，皮肤很白净。

　　皇帝向下看了一眼，

　　呦，是个男的。

　　这要是个女的还能讨来当媳妇。

　　皇帝就这样想了一下。

　　怀里的人没有动作，睁着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皇帝。

　　场面有些奇妙的尴尬。

　　看他好像没什么事了，把他放下来，想带他回去，可是刚放下来，脚刚落地，冰霜又攀上了他的身体，他又开始不停地颤抖。

　　没办法，皇帝只能不停地抱着他。

　　总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皇帝给他裹紧了，好好的抱着他，两人一起下山去。

　　走出神宫，失去了祂的坐镇，神山变得也与普通的高山险峰无异，寒风呼啸，所幸雪不再下了，有了上山的经验，下山的路还算好走，他就这样抱着他，一路跌跌撞撞下回了山脚。

　　……

　　…

　　小皇帝这回是带着亲信，偷跑出来的。

　　得知自己家皇帝要冒犯神明，一干文武大臣乱得不像，有的气死，有了疯了，有人上折，要办水陆法会向祂赎罪。

　　笑死，皇帝不在，谁给你批折子

　　在朝中等着也不是事，大家伙合计合计，有几个德高望重的再一牵头，没招了，只能带着禁卫军，坐着小车，几百里旅途，一票男女老少的达官贵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神山脚下。

　　到了是到了，可是到了，谁敢上山呢？

　　大家分开，各城各镇分散开驻扎，只留几十人在山脚十里开外一小村落脚。

　　当然了，这几十人不是前朝元老，就是京畿宰辅，是必须最先见到皇帝，也是皇帝必须最先见到的人。

　　皇帝二十二岁，还未有龙嗣，旁支皇族也没有才德之人适合继承大统。

　　只能寄希望于皇帝遇到了困难，自己折返回来。

　　当然，你以为有人趁这机会造反吗？

　　当然没有，世人以为祂仍然照看凡世，只要神明还在，光明还在，人君的地位不可能变动。

　　神明的看管下，谁会去想造反这件事。

　　不会造反，那么不讲武德去偷袭这群白胡子老头，也就没什么意义。

　　所以大臣们没什么顾虑，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在山外眼巴巴的等着他们的皇帝陛下。

　　等了一天，没有；等了两天，没有；足足等了半个月，等得望穿了秋水，望秃了头皮，他们亲爱的皇帝陛下，才从某一块嶙峋山石后转了出来。

　　就在皇帝抱着一个人，从大家的视野里出现的同时——

　　照耀了世间无数万年，象征着神明伟力的不朽神迹——

　　那道神圣的光明，熄灭了。

　　本来亮堂的山上，一下子黑了——当时本应就是黑天。

　　年轻气盛的皇帝抱着一个白净面皮小子从神明那里回来了。

　　一时间，神迹不再，天昏地暗，风雨如晦。

　　众人跪倒，叩拜，祈祷，无助或愤怒地痛哭。

　　他们在跪谁？

　　跪他吗？

　　跪他吗？

　　都不是。

　　皇帝和怀里的人回头看了一眼，

　　哦，离开家当然要关水龙头。

　　没当回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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