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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
不快不慢地走在街道上,街道两边的风景逐渐改变。
华区,作为城里各大尊贵家族的聚集区,栽培开放着名贵的花卉,庞大的足够容纳万人的角斗场每日都人声沸腾,过往之人非富即贵,街道两侧的店铺装点华美,精致的琉璃在日光上熠熠生辉。
到了恒区,依旧整洁明净,街道两边的店铺生意喧嚷,面包店腾腾的热汽伴随着浓郁的香气飘散在大街小巷,偶尔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或佝偻着背,或缩成一团,蜷曲着破败扭曲的身体,无一例外都是低着头,皱缩着双手,不敢直视过往衣服鲜亮的行人,嗫嚅着乞求一两个纽希,或小心翼翼地去杂货铺、面包店,盼望今日的老板或者偶有几个慈悲的妇人大发善心,打发他们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
他们像濒死的癞皮狗,廉价残破的皮囊粗略地包裹着他们尖刺的骨头,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喘气太快,搅动起碌碌饥肠。他们还要时刻提防巡查官,以免被毫不留情地拖走。
“感谢神的恩赐停留您的脚步,夫人,请给几个纽希吧,我只需要一个面包,我的孩子们就能活过今天。”
迈伦街的尽头,依旧是老弗利熟悉的身影,他嶙峋的骨头像崎岖的怪山,多出一根手指的右手颤巍巍地端着那个坚实的石碗,和他外表截然相反的是他宛若神赐般的嗓音,仿佛是在伦夏歌剧院中演出《悲惨之日》的经典剧目。
石碗叮咚响了两声,半软尚带着香气的面包被裹了一层油纸摆放在他的面前。老弗利忙不迭地送上祝福的话语:“夫人的善心必定蒙受神的看顾,您的恩德将誊写在死神的善恶本中最光辉的一页,记录您今日为一个衰老的灵魂延续了他的生命。”
一身简素布衣却貌美的妇人拎着装满食材的篮子,在离开前仍不忘对着地上的老者礼貌地微微颔首:“愿诸神赐福于您。”
目送着妇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老弗利枯槁的双手鹰勾般地攫取走石碗中的纽希硬币,像是护着腐肉的秃鹫,对着光一枚一枚地清点着数量。
“叮咚。”又一枚硬币掉入石碗。
和纽希不同的声响,更加清脆,是笔难得的大生意。
直到他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
些微的血色味,伴随着湿冷的晨露气息,夹杂着血荆棘花分外沁心的幽香。
“是你啊。”了然面前的人的身份,老弗利混沌的眸子中氤氲的雾气消散开来,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布包,微微翕动鼻子,哼笑了两声,“那小子活不了多久的,这么多名贵的药材,给他也是浪费。”
“不会的。”她语气平静,转过迈伦街的街尾,走进阴影当中。
晨起的阳光下,石碗中,崭新的金郎克闪闪发光。
老弗利咬了咬金郎克,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金郎克光洁的表面,随即藏进了衣服的内袋当中,轻叹了口气,阖上双眸,沐浴着愈发灿烂的阳光,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辉,神态肃穆得仿佛正在吟诵着《神录》的虔诚信徒:“愿诸神赐福与你,愿死神看顾你的性命。”
走出迈伦街,往前过了这段狭长的小路,就是暗区。逐渐熟悉起来的破败景色,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奇异的味道,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滋生于腐烂,吞噬腐朽着此处无数残破的生命。
“……”鼻尖微微翕动,一瞬间,她的步伐陡然加速,飞快地在这宛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巷道中来回穿梭,最终在一个狭窄隐蔽的视野死角隐匿了身形。
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气味,那是只会出现在华区的由身着华美服饰的专人精心用各种珍稀香料调制才能得到的味道。
“……以他的身份,如果被你在这里杀死,你即便赢了这场比赛,他背后的家族也不会放过你。”
脑子里闪现过那人的话语,她整个人愈发绷紧,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口中那支已经被取出的残箭。
脚步声轻得几乎让人难以觉察,但那股幽微的香气却愈发清晰起来,她屏住呼吸,分辨着来人的数量,同时不出声地一点点抽出断箭。
前后步伐的声音几乎相同,应该只有一个人,来人并不很高,不重,大概率不是成年人。
每天的这个时候,阳光能恰好照射进这里,来人的影子被拉长,跃入她的视野。
很好,从影子的状态可以明确不是成年人,没有携带长剑,身高甚至可能估计只比她超出一点。以她目前的状态,应该可以一击致命。
一步,两步,来人的步距很固定,随着影子前进的速度,还有三步,这人的头颅应该就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一步,断箭的箭头闪着锋利的寒光,被扣紧在她的掌心。
两步,箭头慢慢滑出掌心。
三步!
她迅疾地扑出,来人闻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左手狠狠地扣住了他的脖颈,抵向墙角,只听到后脑勺被撞击得“咚”地一声发出闷响。
就在箭头稍许刺破脖颈肌肤的一刹那,她忽然听到了这人勉强挣扎着发出的声音:“是我——”
“……”箭头不再更加前进,她稍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但依旧足够控住来人的呼吸,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是狩猎场那个救下了自己的奇怪的人,也是一句话道破自己戴着特制人皮面具而差点被她杀死的人。
对视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他深知自己必须立刻说些什么打消她的杀意,他喘了口气,脖子依旧被死死控着,声音不免嘶哑:“我会医术。”
脖颈上的力度又松了几分。
“你兑换了那么多名贵的药材,应该是要救人,我可以帮你。”
力道显然地加重。
“他近期应该出现了咳血的症状,你现在再不尽快回去找人给他医治,他恐怕就活不了了。”
“咳咳咳——”恐怖的力道一瞬间陡然消失,他劫后余生般地大口呼吸。
“你,知道?”她开口对他说出了相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能救他,”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打不过你,如果你觉得我有威胁,随时可以杀了我。”
顿了顿,他瞥向她手中飘散着血荆棘花香气的断箭;“用这支箭。”
事实上,方才只是刺破的一点点小伤口,血荆棘的毒素已经开始快速地蔓延,他只觉得自己浑身趋于麻痹、灼热,烧腾得意识开始趋于沸腾。他稍微抬起头,灼目的阳光洒下,只觉得视野一片金色,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世界天旋地转,整个人仿佛被拉成延伸成一片纤薄的纸,血液躁动得宛若岩浆,平铺在身躯的这片白纸上,反复矫揉。
迷蒙间,像温水般柔然裹挟着周身,升腾开来温暖奇异的香气,口齿间浓郁的血色气,他努力睁大了眼睛——
多年后,当他以君王的冠冕被送上刑场,接受着她和万民的审判时,他依旧会清晰地想起这个由自己亲手开启的故事的起点,想起那个炙烫的、温热的、弥漫着血荆棘花香和血色气的吻。
“唔——”意识回笼的当下,他下意识地挣扎,却被她径直扣住双手手腕,摁在墙角吻的愈发深入。
血液的味道,浓郁的花香,她深蓝色的眼睛好像潜藏了一整片星海,在日光下甚至隐约泛着盈盈的紫色。
“恢复了,吗?”她冷冷地看着他,眼睛中并无丝毫温情。
“咳咳。”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这才反应过来,先前血荆棘毒素带来的影响,此刻已经消失殆尽了,亲身体会到这种奇妙的经历,他看向她:“你的血能够化解血荆棘的毒?”
“走,的动吗?”看着他艰难起身的模样,她蹙起眉头,正当他预备说还可以的时候,就见她径直将包裹系在了脖子上,俯下身,背对着他,“上,来。”
“……”他顺从地贴上了她的背,双臂自然而然地勾住了她的脖子。毫不迟疑地起身,她快步向着正确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的身板分明很薄,身量也不如他高,却硬得像块凿不开的石板,偏生又腾腾地泛着活汽,奇异的血色气氤氲在浓郁的血荆棘花香当中,一瞬间,他觉得血液里沉寂的血荆棘的毒素似乎又翻腾了起来,脑海里涌现出各种奇异迷幻的画面碎片。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面庞贴着她的发丝,周围的一切混杂的声响仿佛都相离而去,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逐渐重合。
“要到了。”她低语,随即,似是看到了什么,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下的人一个战栗,愈发加快了速度。
他陡然清醒过来——
入目,是一片再显然不过的贫民窟,暗区最常见的破败建筑,外墙面仿佛只要轻轻一剐蹭就会吹起浓烈的粉尘,墙面上盘虬着已经近乎木质化的藤蔓枯条。半开的窗户斜挂着一面底色已经泛黄的小旗,旗面上是歪歪曲曲用黑色画出的一个圆圈。
毫无预料地被突然放下,地面上升腾而起的尘土腾地糊了他的眼睛,他拼命眨着眼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已经熟稔地拿出钥匙开了门,一把拽过他的手腕拉了进去,他甚至还来不及多看几眼内间的布置,已经被她急冲冲地拉着拽上了楼,直接进了一个房间。
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精细布置,室内燃着高雅的香气,墙上挂着几幅上佳的做了精致裱框的画作,画中的内容也是经典的世袭贵族家中常见的题材,《诸神的盛宴》《梳妆的爱神洛弥·狄希斯》《死神珂苏·拜莱尔的舞会》。地面打扫得极其整洁,铜制的火炉上放置着一个小锅,水汽升腾间带出药材的清苦气息。
床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少年,紧锁着眉眼,面颊两侧泛起的红晕愈发衬得他此刻苍白得出奇的面色,纤薄得好像一片即将萎去的花瓣。
她无比熟稔地从床头挂着的刀鞘中取出匕首,一刀径直划在掌心,血珠争涌着流淌而出,滴落在白色的瓷杯中。淅淅沥沥地接了一小杯,她一口喝下,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地上前,贴着他的唇瓣将自己口中的鲜血渡喂到他口中。
少年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纤细的手腕摸索着,轻轻地扯动她的衣角。
她这才退开,立刻下床,开盖,取出锅中的药材包,将汤药一滴不漏地倒入碗中,边捧着走路边吹了吹气,在床边坐下,抽来软枕在后处垫好,力道轻柔地将床上的病弱少年扶起靠上,端起一勺药,吹了吹气,自己入口抿了一下试了试温度味道,这才放心地给他喂药。
全程动作行云流水,无比自然。
“他是?”喝下了半碗药,病床上的少年这才注意到房间里陌生的来客。
“救你。”她回答得一点不迟疑,却又一分眼神都没留给身后的人,全程只在意着面前之人逐渐红润起来的面容,“没用,杀了。”
了然她的意思,望着她关切的眼眸,他失笑,冲着身后这位估计年岁同他们也相差无几的少年人微微颔首:“家姐失礼了,您,请坐吧。”
然而就这样一句话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此刻的力气,说着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面上泛起靡丽异常的红晕,虚弱不堪地阖上了眸子,重新靠倒在柔软的枕垫上。窗外的阳光正好直照入窗,浅金色的阳光镀在少年人苍白的面容上,恍若一盏精致美丽的琉璃瓶,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脆弱,却又美得令人心惊,不忍惊扰。
迅疾地再度挤压掌心的伤口,血液滴落进浓黑的汤药中,喝下,她再度以口对口的方式将药液渡到他的口中。
往复几次,整整一大碗药才见了底。
靠在他的胸膛前,她认真地听着他的心跳。
“零——”他轻声呢喃,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定定地看着他,愈发靠近,她像只粘人的小兽一般,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断地蹭着他的面庞。
“饿。”他脸上流露出委屈的神情,像只脆弱的小鹿。
半贴着面颊,她小心又不失轻柔地又蹭了蹭,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只是在看到围椅上的人时,方才那种慵懒又适意的氛围瞬间消散,像野兽般警惕地凝视着对面的人。直到觉察到床上人扯了扯她衣袖的小动作,她的面容才又逐渐柔软下来。
“没事的。”他望着她,绽开一个清浅的笑容。
她点点头,毫不怀疑地转身下楼,去准备食物。
“……”房间里只剩下这两个约摸同龄的少年人。
“林尧·司·希提,Lyneo·S·Seady,在此觐见夏伊六世·瑟·卡弗耶(ShealyVI·Sae·Kiffer)陛下。”围椅上的少年人立刻屈下半膝,敛眉低首,单手覆于额前,瑟弗耶帝国标准的臣子觐见帝皇的屈行礼。
“希提家的人么,”夏伊垂着眸子,语气轻柔,却已然透着那种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仪,“夏莱,容不下你们,很正常。”
“陛下了然,”林尧微微颔首,“我谨承林·司·希提家族全族之令,进入观宇·卡罗城寻找您的踪迹。”
顿了顿,他抬首,对上病床上少年病弱柔和的眼神,却丝毫不敢怠慢:“林·司·希提全族盼望着您拨乱反正,重登帝国冠冕。”
“多久?”实在是虚弱得厉害,夏伊重新闭上了眼睛,声音放得极轻。
“为了不引起注意,计划是只遣派我一人入城打探,预备是待到确定陛下行踪后,再尽快联系城外接应的族人,但是似乎他们有所觉察,兼之途中盗匪不断,出发过程中几位族人先后遭遇袭击身亡,最后一位族人为掩护我入城而亡。按照出发时家族制定的计划,我入城三月后,无论是否寻找到陛下,都应当传递现有讯息,若在外接应的族人身亡或他故无法递送讯息,在应当收到信息的次月,他们会立刻安排新的人前来打探。我已经留下了讯息,最迟圣沐节前。”
“起来吧。”夏伊翕动着泛白的唇瓣,“你进来多久了?”
“这是第五个月。”重新在围椅上坐下,林尧有问必答,“藏身暗区,陛下的踪迹难以寻查。诸神在上,愿您宽恕臣的冒昧,和您在一起的这位,您方才称呼她——”
“咔吱——”话音未落,门轻轻被推开,女孩纤弱的身影跃入视野。托盘上,热汽腾腾的煮得烂乎乎的肉粥,还有一杯暗红色的饮料。
她无比自然地在床边坐下,摆开床上小桌,将食物稳稳地放置妥当,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将一勺又一勺的肉粥喂到夏伊的口中,认真地关注着他的全部反馈,完全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
林尧清晰地看着这位对话时颇为淡漠的少年君主,此刻却分明地展露出了笑意。
不是出于礼节的伪装过的假面笑容,也不再是君王的仪态,是真正放松下来的不加掩饰的纯粹笑意。只有面对着完全信任的人,才能自然流露出的神态。就好像再凶猛的野兽,也会对着信任的对象露出柔软的肚皮,软软地亲昵叫唤。
分明是一只恰逢虚弱的猛虎,此刻却化身为了单纯无害的林间小鹿。
夏伊六世——
林尧想起了瑟弗耶帝国历史上同样被冠以夏伊之名的几位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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