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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背霞明剑照霜
“想来,老夫这一生从未变过的,便是那以一心为国,上为君王分忧,下为黎明百姓谋福祉的心了。”
夏莹烛微微怔了怔,素手一掐,轻笑摇头:“恕我直言……此心固然珍贵,却不是先生最珍贵的,先生最珍贵的东西,另有其物。”
“另有其物?”老者闻言一默,轻抚着银须,仔细回想了一番,旋即恍然回神,“莫不是!这张白羽神弓?!”
话音刚落,屋内的银烛突然一抖,尽数灭了,与此同时,那放着经文和菩提叶的桌上,旁边那盏外形古朴,看上去很不起眼的灯,却陡然一亮,照亮了整个屋子。
灵柩灯,终于亮了……夏萤烛松了一口气。
仔细看去,那灯通体黝黑,如墨乌黑,形如怒放之莲,它的底部宽而平,摆在桌上稳稳当当,一点也不晃动。
最为奇特的,是这灯发出的,竟是灰色的灯光。
豆大的灯火,盈盈一点深灰,将整个屋子都映成了灰色。
眼见那灰光亮起,老者神色一变,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想了想,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见他这幅模样,夏萤烛淡淡一笑,却不多言,只抬眼看着老者,美眸一错也不错:“是了,想来老先生最珍贵的,便是那白羽神弓了,否则灵柩灯不会亮。”
想着,她看了一眼老者放在膝上被布裹起来的长条形东西,秀眉一挑,用手轻轻叩击着茶盏:“我见先生方才进屋时,手里一直拿着这东西,就连坐在椅上,也不愿放开,还要将其置于膝上,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想必,这东西于先生而言,意义重大。”
一听到“白羽神弓”四字,老者神情陡然大变,想了想,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拿起膝上被布层层包裹住的东西,语气哽咽道:“的确意义深重,这白羽弓,原是他留下的……”
果然,这老者寄托执念之物,是这白羽神弓。夏萤烛眸色幽幽。
老者垂眸静默,神伤片刻,抬起满是寿斑的手,轻轻揭开了包裹在外面的黑布。
那动作,温柔得就像三月春风。
夏萤烛看到,他手背上有一块青红色的印记。
布散弓现,如拂尘之明珠,云散之长空,顷刻散发出亿万光芒!
仔细一看,那弓通体乌黑,其间隐有红光闪动,素手一搭,触感温良,拿在手里却颇为沉重,似玄铁所造,弓身上还刻着几朵不知名的花,弓身上贴着一小片白色的羽毛,与那沉重的乌黑色泽相较,颇有几分异样的别致。
触及弓上的花纹和白羽,“叮”地一声轻响,夏萤烛一颤,微微闭眼,停止了动作……
风卷着馥郁的花香而来,漫天的粉白水红色中,夏萤烛分花拂柳而去,见花下立着一位墨衣少年。
花瓣簌簌而落,那少年背对着她,阳光落下,墨发随风而舞,有一种明媚舒爽的感觉。
抚着弓上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五瓣花纹,夏萤烛心神一动,檀口微张,神色惊讶道:“这花……”
“这花名叫水君子。”老者摇摇头,轻叹一声。
“水君子?”她回过神,看着老者。
“水,外柔内善,为而不争。君子,坦荡怀德,仁义正直。此花柔弱似水,却有君子品性,故名水君子。”
夏萤烛点点头,思绪微微有些停滞:“那这弓……”
“这弓名为白羽弓,乃是以玄铁为弓,麋筋为弦,穿石裂甲,无物能挡,是当年天下排名第一的神兵利器。那一年,他岁及舞象,老师将这弓交给了他,并配以十只白羽箭,寄寓‘白羽落长弓,胡虏莫敢犯。’望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忠君报国,让强虏不敢来犯……”
老者说着,轻抚弓身,眸中满是苦涩的笑意:“他果然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二十一岁那年,便中了武状元,记得那一日,花满洛都,他骑马踏花而来,何等意气风发,我们外出打猎,便是背着这张弓……再到最后,他率军出征,背的,也是这张弓……”
“原来如此……”洛都,原是前朝汴国的国都,想来这老者口中的故友,是那前朝的状元。
这白羽神弓,必是这老者寄托执念之物,否则不会她一碰,就演化出这诸多过往……
想到这里,夏萤烛定了心神,垂眸淡淡一笑:“老先生,恕我直言,你若是想再见故友一面,这弓,怕是要留下了。”
老者闻言一怔,摸着光滑的弓身,沉吟半晌,神色怅然道:“罢了罢了,留下也好……我这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不愧此心,却无力保护最亲的人,也无法了却此生遗憾,每每看到这弓,我便想起当年之事,想起他,而今,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她不动声色道。
“老夫姓苏,单名一个熙字。”老者挺直了身板,银发白须一抖,眉目间不怒自威。
“苏熙?!”听到这两个字,夏萤烛陡然变了颜色,想想又急忙道,“可是熙攘的熙?”
“正是。”
也难怪夏萤烛这么吃惊,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不想竟是传说那位名满天下的人。
白国第一相,苏熙,天下谁人不识?
苏熙,字与善,嘉州龙游人也。
他为官清正,知人善用,历经两朝,三次出任宰相,是白国有名的良相。
此人关心百姓疾苦,在任期间,多次献言建策,请求减免赋税,免除徭役,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并巩固国防,劝课农桑,恢复生产,只用了五年不到的时间,就让建国之初,饱受战火摧残的白国迅速稳定下来,日渐繁荣兴盛。
他有勇有谋,白国建国之初,临安王起兵谋反,以“诛晁宁,清君侧”为名,率大军浩浩荡荡前来。苏熙自动请缨,披甲上阵,领十万精兵前去平反,在短短半月时间内,就巧用智计,剪除临安王羽翼,迅速镇压了起义,并将临安王押解京城,听候白帝发落。
自此,白国上下一片肃然,无人敢再起兴谋逆之事。
白帝赞曰:上马能安邦,下马能治国。
就连当年随白帝征伐天下,出谋划策,为白国江山立下不世之功的鲁国公冯程也盛赞:苏公大才,吾不及也。
苏熙的存在,于白国而言,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只要他在,什么奸佞臣子,强国外敌,便翻不起大浪。
后来他被封荣国公,加太师衔,为白国第一相,权倾天下,却在不惑之年上表请辞,归故里嘉州,不想两次请辞,帝皆不许。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白寰登基即位,为白太宗,定年号永安。
永安五年,当年的白国第一相苏熙,已年近耄耋,垂垂老矣,他再次上表请辞,太宗才准许他荣归故里,回到嘉州。
归去前,太宗亲自相送,并将北青国进贡的碧玉犀牛角做成腰带,一条自己佩戴,一条赐给他,以表彰他这些年为白国做的贡献。
可以说,他这一生,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书,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家国,殚精竭虑,忧公忘私,注定留芳千载,为后世铭记。
可惜苏熙虽为白国第一相,名留青史,无人不识,却并未娶妻,也未生子,更无亲人门生。
听说他当年回到嘉州后,将名下所有东西都送给了当地的穷苦百姓,而后谢绝一切拜访,隐居在南山下,过着独居的日子。
“了却余生志,两袖清风归。”
这是他当年拜相封侯时说过的话,他没有忘,就在永安五年的冬天,他脱去官袍,回归故里,兑现了当年的承诺。
对这位白国良相,夏萤烛早有耳闻,如今得见真人,更是钦佩。
只是这件事,怕是棘手……
但既然答应了要管这件事,便不能不细问。
想到这里,夏萤烛抬眼看着苏熙。
“太师可否一叙当年旧事?”她放下茶盏,看着眼前满面尘霜,神色却依旧熠熠的老者,“太师口中的故友是谁?还有这白羽神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弓……这弓……”苏熙看着膝上的白羽弓,怔怔出神,不复再言,片刻,微微闭了眼……
这一闭眼,便有两行晶莹的水珠顺着苏熙的面颊,倏然滚落在地。
苏熙……哭了!
“太师?”见苏熙落泪,夏萤烛心中一惊,急忙站了起来……
她心中颇有些不安。
想这白国第一相,驰骋沙场几十年,杀敌无数,铁血铮铮的汉子,当年冲锋陷阵,血染战袍时没有掉泪,被朝中奸佞陷害,打入大牢仕途未卜时没有掉泪,十年前请辞回乡,隐居南山,苦寂独居时没有掉泪,而今却在这莲斋,在这“白羽神弓”四字前掉泪了……
怎会如此?
看来苏熙对这弓执念之深重,便是连那十年前就离开莲斋、云游四海而去的莲斋原主人亲来,也没有把握能完全释去,她又如何能行……
况且现在情势危急,若是再不将苏熙拉出他的心念,待到心魔入侵,血泪出世,纵是满天神佛,也难以解救!
且暂压他一压!
想到这里,夏萤烛当机立断,素手一起,点向桌角的灵柩灯。
灵柩灯发出一道匹练的灰光,照定苏熙,镇住他的心念,趁此时机,夏萤烛朗声喝道:“明珠蒙尘,实有妄心!太师何必如此,虚苦劳神,自蔽双目?古人且说浮生若梦,世事沉浮,不过红尘游历,醒来只叹万事皆空!我等皆为蜉蝣,寄身天地一时尔,太师历经两朝,遍历风烟,怎会看不明白?”
一声大喝,如那破天之音,又如那晨起之钟,初生之阳,瞬间将苏熙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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