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

　　他是故意的。

　　郑知意忘不了轩辕怀璧说出要把她赏给太监当小妾时的戏谑表情。一种略带得意的，像做完坏事后得逞的小男孩那样的表情。

　　郑知意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轩辕怀璧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郑如意从来没有见过轩辕怀璧脸上有这样的表情。即使是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

　　八年前。

　　盛京，大雪。

　　一辆红顶雕花马车匆匆碾过满是泥泞的大街。

　　环儿一边用一块虎皮毯子包裹着郑知意擦拭，一边急匆匆地招呼赶车的侍卫：“邓大哥，再快点。快赶不上宴会了。”

　　郑知意从毯子里探出头：“邓大哥，不着急，我还想再看看一路上的雪景呢。”

　　“好，听公主的，慢点跑。听说今天宴会上有西域上供的美奶葡萄点心，还有热热的胡麻羊肉酥烙汤。晚了可都吃不着了。”环儿又道。

　　车内沉默了一瞬。“邓大哥，要不你还是快点跑吧。我不想看雪景了。”

　　邓旭听着马车里主仆二人的使唤，忍不住笑了出来。转而他又愤愤地抽了马一鞭子。

　　邓旭心道，自己堂堂一个骁骑侍卫，现在竟然当起了马夫，也就知意公主有这待遇了。

　　环儿气的狠狠擦了一下郑知意湿漉漉的头发：“你这是去玩雪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掉到池塘里去了!”

　　郑知意嘟了嘟嘴：“我只是打了个雪仗。”

　　“打雪仗？让你皇兄知道又得训你了。”环儿看着像个雪娃娃似的知意，没好气的摇了摇头。

　　“好姐姐，千万别和我哥说。”知意像只小狗般扒着环儿的手臂摇晃着。“邓大哥也不许说。”

　　环儿轻轻地点点头。“可不许再这么闹了。让我们担心倒是次要的，你感冒着凉了可怎么办。还不是自己难受。”

　　郑知意老实地缩在褥子里，听着环儿的教训。

　　“我先帮公主把头发散了。头发湿着扎辫子当心头疼。”环儿动手把知意头上簪的珠花拔下来，又把发髻散了，用象牙梳子一下下梳理着。

　　“哎哟。”不知怎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内两人没当心，身体俱是往前一扑。知意头发被扯的吃痛，叫出了声。

　　“怎么回事？”环儿忙不迭扶住知意，又斥声问道。虽说公主年纪小，性子宽厚，平常和府中下人礼节上已放纵了许多。但该立规矩的时候还是得立的。

　　“前面有个孩子。”邓旭扼住马，马蹄扬起，带起一层雪泥点子，正好溅在那孩子身上。

　　“快让开。”邓旭朝着那孩子吆喝道。

　　男孩抬起眼来。他面黄肌瘦，满脸污浊，只一双眼睛黑不见底，闪动着点点星芒。

　　“求求大人怜悯!”男孩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接着竟然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邓旭只得将马车停稳，下去查看。那男孩躺在雪里，气息似已十分微弱。邓旭用靴子踢踢男孩，男孩依旧没什么反应。

　　“邓大哥？”一个小脑袋已探出车内。转瞬间便跳下车来。环儿赶紧跟上去。

　　知意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和她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他死了吗？”知意担忧地问。

　　“还活着。”邓旭动作麻利地将小孩抱起来，解下自己的披风裹紧。接着又寻了路边一个避风的地方将男孩放好。

　　“走吧。”做好这一切，邓旭道。

　　“就这样吗？”知意担忧地问。

　　“人各有命。救得这一个，救不得所有。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吧。”邓旭摇了摇头。三人复又回到车上。

　　刚刚昏迷不醒的男孩睁开了眼，拉了拉身上的斗篷。还是不行呢。男孩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雪与泥土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扬起，车内一时寂静无声。

　　邓旭想着刚刚那男孩的眼睛。那双眼睛，可不多见。如果太子在此，他或许会......邓旭摇摇头。自己又是多想了，如今最紧要的是保护好公主。毕竟，这是自己唯一的职责。

　　知意把马车窗户推开，小手探了出去。一滴，两滴，大雪夹杂着豆大的冰珠子落下，打在马车上，啪啦啪啦响了起来。

　　“下冰雹了。”知意轻声说。她回望驶过的路，路面竟已结起一层薄薄的冰。

　　“邓大哥，掉头。”

　　“公主，冬日宴马上开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环儿出声制止道。

　　“掉头。”知意道。

　　环儿知道公主已下定决心了，眼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知意握住环儿的手。“环儿姐姐，皇兄那边我会解释的。”

　　马车掉头，扬长而去。

　　轩辕怀璧趴在路边，将耳朵紧紧贴在路面上。又有马车的响动了。他解开披风放到一边，又勉强往路中间爬去。希望，这辆马车上之人能将他带走。否则，他今天真的只能丧命于这风雪之中了。他抬头看去，风雪中远远地露出一个马车的红宝璎珞顶子。

　　是刚才那辆马车!

　　轩辕怀璧焦急地爬回邓旭放下他的地方。路上的石头磨得他的手钻心的疼。但是他不能放弃。快!快!他必须在马车到达之前爬回去!

　　掌中之血一点一滴流到雪地之上，如同一朵朵在雪中盛开的小小红梅。

　　“他还在这儿!”郑知意跳下车，惊喜地叫道。她将轩辕怀璧扶起来。轩辕怀璧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

　　“邓大哥，劳驾你把他抱到马车上去。”

　　邓旭走上前，看到那被扔在不远处的披风。他走上前捡起披风沉思了一下。

　　邓旭抱着轩辕怀璧走向去马车的路上。男孩紧紧握着拳头，不让邓旭看到手掌的伤口。

　　邓旭在马车前停下来。他把轩辕怀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轩辕怀璧的手掌上满是鲜血，煞是骇人。让看惯了鲜血与伤疤的邓旭也不禁皱起眉头。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睁开眼睛。”邓旭冷冷地说。

　　两双眸子对视了。青年的眸子里是冷酷，探究，潜藏着杀意。另一双眸子里则依然天真，饱含着伤病带来的痛苦。但你若细看，便能发现那眸子里深藏的肃杀之意。

　　“蝼蚁之命，尚且偷生。日后定不忘今日之恩!”轩辕怀璧咬牙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去而复返，他相信这群人定会将他带往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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