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皇叔

　　“热水！剪刀！还有干净的棉帕，越多越好，快，赶快！”

　　昌城东南角靠近南边铜雀正城门的街道上，矗立着一座三进大院，此时正直夤夜，原本该是熄灯安眠的时辰，这院子的最里面却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

　　索性大宗不如前朝封闭，早就没了宵禁的管制，这点灯火从城门楼子上远远望下去，算不得什么。

　　身着泥灰色麻衣的大娘嗓门极高，她卷了袖子，双手摊开，手指微蜷，站在主卧大门里头也不出来，只探了半边身子冲外面的仆人大声高呼自己需要的东西。

　　倾斜而开的卧房门外，逐渐蔓延出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那婆子喊完，又急忙朝屋里床榻上快要昏死过去的人奔去。

　　“陈家阿婆，热水已经吩咐人备上，这是先前你要的参汤。”

　　说话这人语气温婉，一贯整齐妥当的发髻在今夜显得有些许凌乱。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显然是要喂给床上正在痛苦呻吟的女子，但看她的穿着打扮，又绝不是普通奴仆，高嗓门的婆子见她进来，接过汤碗，立马就要赶她出去。

　　“沈娘子，这地方可别随便进，腌臜的很，我老婆子这十来年就是干这个的，一点也不打紧，你虽已经嫁人，可终究是贵人，千万别让这血腥气冲撞了你。”

　　陈家阿婆越说嗓音越发拔高，沈鹊名却不肯退后半步，坚持道：“这孩子娘亲与我情同姐妹，如今她娘去了，她的女儿今后便也等同是我的女儿，日后她孩儿出生还得唤我一声姑姑，陈家阿婆，我这做姑姑的可不能先撇下她不管，您说是也不是？”

　　沈鹊名说话不像那阿婆一样高昂，只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往床上不断痛苦呻吟的女子投去揪心的一瞥，又按捺住悲痛望向陈家阿婆，老人家只好反手挥了挥，示意沈鹊名可以留下。

　　沈鹊名奔向病床前，用勺子将略微滚烫的参汤送向产妇口中，只是此刻的东方的潋滟，早失了血色，面色苍白，汗水濡湿她的发丝，紧紧地贴着瘦弱的面颊。干涸的嘴唇没了神采，只有不断疼痛却又有气无力的呻吟不断从里面逸出，汤水却不论如何也送不进去。

　　陈家阿婆在她的肚子上不断按摩，眼角眉梢都是焦急之意。

　　沈鹊名一年前被潋滟阿爷找回来的时候，只当是潋滟这丫头又犯了什么错事，可等她临近昌城，听闻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宁羽以身殉国时，才品出事情的严重性。然而等她从东方府辗转来到这座被废弃了好几年的东方旧府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已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名姨，我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是她时隔几年后见到东方潋滟这孩子时，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从前跟着军哥儿打马上山猎野兔的那个神采飞扬的潋滟去哪儿了？沈鹊名见到东方潋滟的第一眼，内心竟不自觉地问出这个问题。

　　宁羽来自淮东，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哪怕嫁来了离家万里的北疆，风韵中也还是自带一股灵动飘逸的气质，潋滟同她娘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灵动的眼，飞舞的眉，不过也正是由于北疆东方的三世军功，让潋滟从小就跟在大大小小的军官们身后跑，那是个不爱哭，最喜欢策马赶鹰的活泼姑娘。

　　可是因为那个人，那场战，她接连失去双亲，如今肚子里的孩子她不想要，怕是已经做好了，连自己也要舍去的准备。

　　沈鹊名听闻宁羽殉国时，司殓仪曾说过，她肚子里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这件事她在赶回来之后同东方老爷子咨询过，听闻后，她也是一阵唏嘘。

　　她知道为什么东方一家有了潋滟就不愿再要孩子，也非常清楚为什么好姐妹会一再庆幸自己有的是一个女儿。因为只有这样，也许才能让东方家逃过忠守国门，却每日被人算计的心惊胆战的日子。

　　只是千算万算，谁也没有料到宁羽会以身殉国。万难的抉择，她一介女流，替东方家和北疆的儿郎们做了，做的干干净净。也许她走的时候，依旧会很骄傲，她当年不辞万里，奔了心爱的人来，知晓他是镇守国门的大将军，所以从她嫁过来的那天起，她也许就知道自己将来会要替夫家背负起的是什么。

　　沈鹊名把神情恹恹的东方潋滟揽在怀中，她当年猛然听闻丈夫死在西胡弯刀的噩耗后便不慎小产，此后也绝了想要再嫁人的心思。她原是北疆当地人士，可比起敢拼敢闯的宁羽，她似乎才是从外乡来的那一个，调理好身子之后没多久，她便一人出了北疆，想学着好姐妹那样，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这些年，只要她在北疆，一定会去东方府做客，老爷子因为夫家的关系，一直把她当另一个女儿看待，她自然也把潋滟当自家姑娘那般宠着。

　　可如今这个所有人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却失了颜色，如同北疆再往北的山头，堆积的是万年不化的冰雪。

　　沈鹊名把坐在椅子上的潋滟揽在怀里，那时候正是仲夏，北疆难得的好天气，可太阳照在这孩子的脸上，却丝毫不能温暖她半分。

　　潋滟靠在沈鹊名的怀中，和母亲身上的味道不同，许是阳光照耀的缘故，她只能闻见淡雅的皂角香气。两人一站一坐，就这样互相依偎，不知过了多久，潋滟又道：“名姨，我对不起我娘。”

　　回应东方潋滟的是沈鹊名落在她背脊上的一个轻柔的手掌。

　　不急不徐，缓慢又悠长的安抚。

　　如果不是院子里还没消散掉的檀香味，这和煦明晃的日头就会让东方潋滟产生出一种错觉，一种母亲又陪父亲外出，自己犯了混，名姨听闻消息忙跑来安慰自己，而自己装作乖巧，但其实正在思忖着怎么诓名姨出去溜野兔子玩的错觉。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沈鹊名没有低头，借由着阳光落在潋滟的半边额头，她又道：“潋滟，想想你娘，你当真不要这个孩子了吗？”

　　沈鹊名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蹲了下来，素手轻抚上潋滟还未显怀隆起的肚子上，那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和她娘亲死时，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一样，正在母亲的肚子里缓慢成长。

　　东方潋滟的手指微动，半晌后又习惯性地绞上自己的衣服，沈鹊名一看就知道这是这孩子无措的表现。

　　皇帝赵桀让东方家在功勋和他们的掌上明珠之间二选一，东方家选了后者，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枚当初被他用完就舍弃的棋子本身还需要面临另一个似乎更加艰难的抉择。

　　腹里这个孩子，流淌着皇家血脉，但如今只这个有东方家和她知晓的孩子，到底是该舍还是该留？

　　如果舍，沈鹊名怕潋滟会想不开，如果留，一旦被发现这是皇家遗落在外的血脉，那又会给东方家带来怎样的麻烦，又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沈鹊名不知道。

　　她与宁羽义结金兰，虽是做姐姐的，可一直觉得论才智，论谋略，自己绝对比不上宁羽这个妹妹，此刻若是她在，她这个做娘亲的又会有怎样的选择呢？

　　从沈鹊名私心出发，她倒是希望潋滟能保住这个孩子，毕竟潋滟现在自身身体状况就不是很好，如若贸然引产恐怕日后身子会更加吃不消。而且她作为一个曾经小产过没保住孩子的女人，自然知晓那种失去孩子的痛苦，何况潋滟还想主动舍掉，她怕她将来后悔。

　　她相信，这个傻姑娘定然是对赵桀付出了全部的真心，不然在得知赵桀的欺骗后，不会这般心如死灰。

　　眼下保住潋滟的身子最要紧，况且她在回来的路上，曾经到过中都，虽未从易安走，但也听到过不少传闻，如今易安并不太平，当初东方镇堂在战场上连中十三刀，回来后不久便与世长辞，赵桀那时候应该是很满意这个结果的。

　　如今东方家断层严重，人才凋敝，朝廷会派更贴心的人逐渐瓦解东方一家在北疆十一府的权力，他们应当没空来关心一个失势家族的小女儿搬出府邸，到底是不是真的患了痨病一事。

　　而且赵桀当初以潋滟为棋，恐怕也早就是摸清楚了东方镇堂和宁羽一家的底细，他们舍不得潋滟，所以潋滟这颗棋子对东方一家很重要，但是对他赵桀来说，轻若鸿毛，不过是皇帝的一夜风流债罢了。况且这债东方家就算知道了，也绝不敢让他还。

　　沈鹊名思及此，握住了东方潋滟绞着衣料的手，她黛眉轻蹙，道：“潋滟，若是阿娘和阿爹还在，你说他们会不会高兴家里多了个小潋滟，嗯？”

　　东方潋滟眸子微动，和煦的光里，她恍惚被编织进沈鹊名柔和声线里的一个梦中。

　　“那时候，你会不会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去猎野兔，去捉蝴蝶？等她长到这么高时，会不会也像潋滟小时候那样闹着要她娘亲教她爬屋顶玩？”

　　沈鹊名的声音温暖又慈善，潋滟却好似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是如何在阿娘的怀里一步步长大。有热泪逐渐充盈了眼眶，不自觉地就“啪嗒”滴落。

　　她没去擦，只是突然间感觉到有另一个无比脆弱的生命需要依靠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沈鹊名揉了揉东方潋滟在夏日中依旧冰凉的纤手，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想起了好友，喉头自然而然地也带上了三分哽咽，可她是潋滟的长辈，此刻宁羽香消玉殒，以后她便要担起照顾东方潋滟的责任，于是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好让自己的情绪先平复下来，再道：“潋滟，咱们以后让东方家再重新热热闹闹的，好不好？”

　　滚烫的泪珠从东方潋滟消瘦的面容滑落，她与蹲在自己面前的沈鹊名相互凝望，屋子里因祭拜逝者而残留下来的檀香味被风荡起。她狠狠地咬住下嘴唇，似乎对名姨口中的那个“热热闹闹”的场景有了些许触动。她从前最爱热闹，如今家里却只剩阿爷和她，算上名姨，也只三人。

　　东方潋滟抬头望天，无声地问出一个问题：“爹，娘，留下这个孩子，让他分我点热闹可好？”流水顺着眼角悄无声息地滚落。

　　沈鹊名见东方潋滟的另一手不自觉地拢在了腹间，她站起身，把无声哭泣的孩子再一次揽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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