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水形物语

　　吴邪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被那美丽的怪物撕碎了，然而他并没有感到疼痛。
　　他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云端。
　　这就是天堂吗？即便是死亡也要入乡随俗。他本以为自己会被鬼差压到地府去，毕竟除了Boss，就只有老天知道他究竟做了多少违背个人道德准则的事……
　　然而下一秒，吴邪的身体却落在了一个踏实又柔软的地方。他睁开眼，头顶是新伦敦分公司员工休息室明晃晃的白炽灯光，身下是……雪白的单人床。
　　居然没死啊。吴邪有些劫后余生的欣喜，但同时亦感到一丝遗憾与不满——这两种情绪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多少显得矛盾。
　　看来精神状况的确出了问题。吴邪打算等这个研究项目结束，就向公司申请一段时间的假期，这是可以被批准的。
　　吴邪的理智终于回笼。他走到镜前检查后，发现身上没有任何撕裂的伤痕，连一丝红印也没有留下。
　　这是怎么回事？在失去意识之前，人鱼小哥分明是扑了过来……吴邪低头思索着，它居然没有伤害自己，意思是，人鱼不喜欢吃人肉吗？看来下次得再给他准备点别的——禽类的肉如何？
　　年轻的科学家为求证这个答案陷入了担忧与无奈的情绪里，但同时，求知欲又使他愈加专注。
　　他一边想着，一边从个人储物柜里拿出崭新的白大褂换上，又拿出新的实验记录册——原来的记录册已经完全湿透了，好在吴邪事先做好了实验过程的备份，这得益于公司对每个员工的年度安全培训。
　　正准备离开休息室回到岗位上，吴邪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门就被外力向里撞开了，一个浑圆的身躯顿时出现在眼前——
　　是胖子，吴邪花了零点几秒的时间确认眼前这人的身份。
　　胖子是新伦敦分部保卫处的一员。这段时间吴邪总在食堂碰到他，两人聊着聊着也就熟络了。除开人种因素外，吴邪觉得胖子是这个公司最正常的人，或者说，是同他最相似的人——不对，吴邪自认为自己一点儿也不正常。
　　“天真啊，大事不好啦！”胖子手舞足蹈地向他叫道。这种情绪出现在以“绝对服从”为信条的保卫处的人身上，可以说是非常少见了。
　　“别急，出什么事了？”吴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好让话语不要出现过度的颤抖。
　　“——他们要把那只人鱼投放到电疗室！”
　　“我靠！”吴邪难得地骂了句脏话。他敏锐地发现自己只有跟胖子说话时，才会显露出更多的个人情绪，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两人靠胖子的权限过了几个闸门，急奔到电疗室外。只见人鱼小哥已经被束缚在中心仪器上，全身都被束缚带裹着，不露一丝缝隙。但它很安静，好像已经睡着了。吴邪知道，那是大量麻醉药剂生效后的肌体反应。
　　安保人员则在里面围了几圈，保证这里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吴邪气喘吁吁地走进，穿过几排全副武装的保安，终于到达了电疗室中心。最前面的两个背影听到脚步声回头，一个是身着老式吸烟装的新伦敦分部总负责人阿宁，另一个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吴邪定睛一看，这人胸前挂着的名牌写着——齐羽，他也是一名一级生物学家。
　　“Hi, Super Wu.”阿宁回头朝吴邪打量道：“看来你没事啊。”
　　“报告，我没有受伤。”吴邪按捺住情绪，冷静地说道。
　　任谁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上级安排了其他人代替他。
　　每个以“异形”为研究方向的生物学家，喜欢采用的研究方式都不同，而齐羽惯用的方式就是极刑。吴邪已经听闻过这位表面无害的科学家所制造的恐怖事件了，而现在，他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因为——
　　因为那只人鱼看他的眼神。
　　阿宁见吴邪不愿过多解释，便点点头，简短地说道：“今日凌晨两点十七分，一级生物学家吴邪在观察实验对象时走出警戒线，导致实验对象受到过度吸引，挣脱锁链，触发警报……”
　　“是我没有看管好实验对象，对此我承担全部责任。”吴邪顿了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继续道：“我保证，该对象不会再出现此类行为。况且研究已有很大进展，以目前的进度，大概一年后就可以成功提取它身上的生长基因……”
　　“……所以，我建议把它放回水牢。”吴邪目光坦然，不带有任何杂质。
　　“我们已经安排了新的负责人员。”阿宁红唇轻启：“Super Wu, Boss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太好，给你批了一周的假。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噢……”
　　“所以，好好享受你难得的假期。”阿宁说完，挥挥手便想带着保卫人员离开。胖子走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吴邪在原地低垂着头，众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年轻而又沉着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内回荡——
　　“一个月。”
　　吴邪说，只要一个月，他就可以带领团队研制出“长生药剂”。
　　阿宁接通了与总部的通讯。好长一段时间后，这段令人焦虑的谈话才终于结束。她回来点点头，领着吴邪签了一份又一份保证协议。即使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老兵见了上面的惩罚措施，也会觉得胆寒。
　　“交给你，Boss很放心。在这行，你是个很有潜力的专家。”阿宁又笑了。从吴邪见到她时，她好像就只有这一种表情。
　　“你的直属上级也说，当初让你负责它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Super Wu, 不要让我们失望。”

　　待吴邪随着胖子等一批安保人员把人鱼押送回水牢时，已经过了半天时辰。
　　新伦敦分公司深藏地底，见不到日光——而现在是下午四点，这是吴邪通过腕表得知的。除传统手表、呼叫铃外，他们所有的个人物品都会储存在1楼的员工休息室。公司不允许员工携带手机等任何能够与外界沟通的通讯设备进入工作区。
　　这里是全封闭的环形结构。如果忽略了那莹白色的超分子级墙壁，绿色与黄色交相辉映的荧光灯，整个场景还颇有些“后包豪斯式”的建筑美感——这是新人类最爱的一种建筑形式，而吴邪认为这只是极简主义的第三重变体。
　　水牢区域位于地下十一层，除了关押人鱼的1号实验室，还有十余个仍在使用的区域。一路经过，只听见各种怪物此起彼伏的哀叫声。
　　把这只水生怪物绑回原本的地方后，胖子跟吴邪悄悄示意了一下，便跟着大部队离开了。空旷的实验室又只剩孤独勇敢的科学家一人。
　　吴邪脚一软，瘫坐在转椅上。他知道远处的监控摄像头还在转动，但他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他需要短暂的休息，好让他深夜时能够精力充足地应对这只承接了他的前程与性命的人鱼。

　　“你醒了。”吴邪的声音很冷静。
　　他清澈的目光倒映出水中人鱼模糊的形态。这次醒来后，人鱼小哥没有浮起来，而是沉在深蓝色的水里，默默地望着它的饲养员。
　　“为什么不杀了我？”吴邪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把我当成食物吗？”
　　他走上前一步——这次控制在警戒线之外了。见人鱼小哥还是没有反应，吴邪焦躁地按了按额头，顺便把衣兜里的眼镜拿出来擦拭了一番。
　　吴邪只是有些轻微近视，这并不影响他的阅读和书写。然而在公司里，工作时戴眼镜总会显得更加专业，也更得人喜爱。
　　他把擦净的眼镜戴上，视线重新回到水中。
　　接着他欣喜地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回应的人鱼小哥居然动了！它的左手微微抬起握拳，而右手拇指则在左手摩擦。这个动作维持了好一会儿。
　　这就像是在……模仿自己擦眼镜！
　　吴邪差点为这新发现喜极而泣。工作期间，他的眼镜一般都好好架在鼻梁上，只是昨夜的意外以及醒来后的一连串紧急事件使他忘了重新戴上——这个小疏忽却让他发现了实验的突破口！
　　吴邪想了想，赶紧又试着做了个动作。他歪了歪头，将耳朵靠近一侧的肩膀。对面水牢里的人鱼也学着这么做了，只是显得非常生涩与笨拙。
　　看起来甚至还有些可爱。
　　吴邪从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他们重叠在一起，做着相同的动作。在诡异的荧光灯照耀下，却异常的和谐，好像本该如此。
　　“人鱼……智力或许相当于灵长类动物。我们推测，它具有一定的学习和模仿能力。”上级派来的生物动作行为学家们终于完成了专业性测试，然后他们开始聒噪地讨论起来——
　　“说不定除了长生药外，还有其他用途……”
　　“或许经受过一定的学习，它可以更加顺从。我很期待它没有攻击性的模样。”
　　“最近第三部门刚发表关于生物自交可行性研究的论文，它是一个很好的实验体。”
　　“批量繁殖？如此美丽又奇异的生物，那些达官贵人会很喜欢的。”
　　为首的那人一边记录，一边道：“吴邪先生，您做得很好。本次发现对研究有很大帮助，我会将最新情况上报给总部。”
　　目送他们离去后，实验室里重新归于寂静。吴邪终于能够继续将目光投向水牢中的生物。
　　“这可是帮了大忙了。”吴邪终于露出了这几周来的第一个微笑，只是这笑容很淡，又稍纵即逝。如果是胖子，或许能看出他笑容里的厌烦与不忍。
　　实验有进度，而科学家却并不感到高兴。他甚至觉得没有突破更好——在这个时代，失败然后死亡或许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尤其是与这么美丽的生物一起共赴黄泉。
　　想到这里时，吴邪便觉得心里有一部分被残忍地剥离了。
　　这块血肉游荡在躯体之外，空洞又冷漠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让他突然觉得异常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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