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迢迢
陕西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种世衡为自己沏好一壶茶,铺开卷轴,正襟危坐在案前思考着什么。屋里的地炉烧得不太旺,脖颈窜上些许冷意,不过他没有添火,只是拢紧了外袍。
他虽在明面上是青涧城城主,但实际的主业还是当宋军的探子头头。干这行的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特别谨慎。种世衡身边就一个副手,是自己一步一步提拔起来的,可信,除他以外,院里就只有一只名叫“樵樵”的白兔这一个活物。
而如今,那个副手远赴西夏挑拨离间去了,家中的一干事宜就只能由种世衡亲自打理。
他在公务上勤快,家务则几乎没管。地炉里的柴火一天里就晨起时添一次,有时忘记了,被冻出喷嚏了才知道添;自己不会下厨,便一次性买好够吃一周的炊饼,饿了就用火烤着饼吃;也就照顾樵樵时上点心,没让小兔子在冰天雪地里饿着冻着。
要是等王嵩回来知道他这么凑合过日子,指不定要怎么捶胸顿足。
不过王嵩眼下暂时没空惦记种世衡。
他被野利旺荣抓住了。
这是计划中的事,接下来就等着面对严刑拷打,然后在最后关头故意泄漏出种世衡假意写给野利遇乞的招安信,让两人生出间隙,成大功一件。
但他太低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本以为西夏人暴虐嗜杀,自己挨不了几天打就会奄奄一息,到那时他们就会认为这是个宁死不屈的勇士,遂放弃从他这获取情报的念头。而种世衡显然十分了解野利旺荣的性子,临行前再三叮嘱王嵩不到濒死时不能交出信件,可拖拖沓沓快有一个月,自己仍顽强地活着,西夏人也对他兴趣不减,迟迟等不到时机。
种世衡在信上画了两个物件,一个是青枣,一个是乌龟,寓意“早归”。
王嵩夜夜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觉,又不能取出信光明正大地看,只能在西夏国大牢积灰的地上一遍又一遍模仿种世衡的笔迹。
枣龟,早归,他也想早早归家。
一轮明月悬挂于高空,同时照亮两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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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世衡没想过王嵩能很快回来,此举事关西夏皇帝的亲信,稍有不慎王嵩就会命殒他乡,在临行前,他甚至已作好了永别的心理准备。
他的喜怒哀乐都不常表现在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木木的表情,看着像在发呆。
衙门里的小差不知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又是个新来的,看城主面部僵硬,以为是西夏大兵压境,令他烦恼,于是上前开解道:“种城主,莫担心,西夏贼寇一时猖獗而已,有韩范二人坐军压阵,还有王大人以身赴险扰乱敌方军心,咱们大宋很快就能赢的。”
种世衡的瞳孔在听到“王大人”三个字时骤然紧缩成一条直线。
他怎么知道?!
这件事是他和王嵩密谋的,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知晓此事!
他平复心情,淡淡地撇了一眼小差递上的茶。
抬手挥退他之后,种世衡将衙内管事的召来,在他手中放了一包粉末状的东西,读不出感情地吩咐:“赏些好酒好菜给刚才出去的小厮,以及近几天和他密切来往的人,记得把这包补品加在里面。”
管事的会意,一拱手,默默退下了。
当晚,种世衡系好墨绿色的夜行衣,神不知鬼不觉纵马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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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泄露,而且还不知野利旺荣那边是否也收到了消息,一切都是变数,种世衡只能抢在变数产生之前,结束这次计划,顺便带回王嵩。
幸好他另有准备。
一番颠簸,种世衡终于出了宋境,到达距西夏国三百里的树林中。他下马立定,从袖中取出西夏用于传递军情的烟火铳,并立即将其点燃。
就在火光照亮树林的一刹那,他用余光撇见了自己右后方有一道黑影闪过。火苗窜上天,眼前又是黑漆漆一片,种世衡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腰间挂的匕首。
“别……是我……咳咳咳……”
那声音呕哑难听,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陈年老痰,又像是一堆沙砾在摩挲。
但种世衡顿时就认出了它的主人,惊疑不定地朝他走去。
“城主……成了……成了!!!”王嵩握住种世衡的双臂,激动地说。但身体实在是跟不上情绪,很不合时宜地咳出一口淤血。
种世衡利索地给他身上的伤进行包扎,再喂了一颗定心丸,然后蹲下身将一块用麻布包裹红线捆绑的东西搁在草地里,扶王嵩上马。
“我们回家。”他转头道。
随后,马儿嘶鸣,扬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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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众官吏们就看见种城主脚步虚浮地从门外飘进来。
又要亲自给王嵩疗伤,又要写加急密保告诉皇上这件事,又正值紧要关头,得随时关注城内外的动静,种世衡昨晚几乎没合过眼。
“城主,”那天负责给小厮送“补品”的李管事上前一步,躬身作揖,“昨天晚上亥时三刻,衙内有个端茶的小差突然七窍流血而亡,之后又相继发现几例相同情况的案子……”他忽而面露难色,凑到种世衡跟前,压低了声音:“就是您吩咐的那几个。”种世衡轻嗅,微微蹙起了眉。
其它官员也纷纷附和:“对对对!昨天您不在的时候好多人都传这件事,但我们那时候可都散值了啊!”
着急撇清关系。种世衡在心里冷哼一声。
他们都没听清李管事最后说了什么,只自顾自地糊泥巴上墙:“李管事,你就住在小厮住所的隔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种世衡剐了一眼嚷嚷的众人,堂下立马鸦雀无声。沉寂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都各忙各的去吧,我和李管事单独谈谈。”
各大小官吏不情不愿地散了。大风很配合地把木门关上。
“你很喜欢我身上的味道?”种世衡手里转着毛笔。
李管家一愣,然后又笑得跟个太监似的:“城主您爱干净,日日熏香,身上的味道自然是好闻的。”
“那也不至于把我给你的东西整天整夜藏在身上。”
种世衡没有看他,若无旁人地端详笔杆上精细的木纹。
李管家察觉到事情的不妙,便不再虚与委蛇:“怎么发现的?”
“夏国贼人果真不如我中原人心细,”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在这儿办差这么多年,身上何时有过香味?”
李卫心虚地摸了摸腰间,腰带里恰好藏着种世衡给他的毒药。他眼神飘忽不定,随即转为凛然,用指尖捏住了同样卡在腰带内侧的荼毒刀片。
然而种世衡却快他一步,拇指一拨,带狼毫的笔头脫下,露出银光闪闪的刀刃,抵在李卫的喉咙处。
李卫早就听说过这种城主看起来人模狗样但发起疯来不择手段,遂放弃了逃生的念头,口无遮拦起来:“反正野利旺荣已经知道……”
话音未落,人就已先没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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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涧城新消息!青涧城新消息!城主种世衡和他属下利用离间计成功害死野利夏贼!野利兄弟死了!野利兄弟死了!”茶楼里叫好声一阵接一阵,愣是吵得连对面人话都听不清。
王嵩用健全的那只手戳了戳种世衡,装作讶异地说:“你不会没把我的名字跟官家说吧?”
“说了。”种世衡意简言赅地回答。
“那希望官家能多赏给我点钱。”王嵩憧憬道。
“我之前给的还不够多?”
“之前是多,但这次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底子又好,我觉得官家会把你留在京城当官。”说完,两人莫名觉得有些惆怅。
“我就在青涧城,不当京官。”
“为什么?”
“当初你放着悠闲自在的游侠生活不要,跟着我到西夏出生入死又是为什么?”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不知不觉,天色渐沉。
一轮明月明月悬挂于高空,同时照亮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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