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中剑

　　*
　　薄奚律出得帐来，将染血的环首刀往帐前一架，将殷月宁护在帐内，明白昭示了“闲人勿近”的警告意味。

　　来将见他不披甲胄，不带刀兵，不由担忧道：“阿律——”

　　“阿乔，”薄奚律倒显得安然，“无妨。大人不至于为一个女奴见怪。”

　　二人并肩而行，延乔压低了声音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先前你劝大人及早班师，大人不用，硬要发兵取汲郡，今日果然如你所说，受了司州刺史伏击。我们虽然脱身，到底折损兵将，大人这股火气只怕要对着你发。”

　　延乔说着，自己也暗恼起那位大人。如今乱世群雄逐鹿，乌齐部想要在中原混战中分一杯羹，也要看看自己实力几何，汲郡这种大块肥肉，怎是一时半刻能吞下的？

　　只是如今受了埋伏，还全赖薄奚律领兵拼杀，一马当先，才突出重围。这一战损失愈是惨痛，愈显得薄奚律高明远虑，大人盲进无能，还指望大人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薄奚律脸色不变，拍拍好友的肩膀：“发就发吧。”他这一仗毕竟有功，大人不好明着拿他怎样；至于忌惮，反正他受忌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二人说话间，已到军中主帐前。中军帐前重重兵士护卫，威严明亮。延乔已经奉命将人请到，望了薄奚律一眼，对他微微点头，站回自己的亲卫岗上。

　　薄奚律站定，在帐外行礼：“大人，薄奚律请见。”

　　“进来。”

　　薄奚律入帐，再行礼：“大人。”

　　“阿律，”沙盘前的将军转过身来，神色倒很和蔼，“你来了。”

　　乌齐部首领薄奚丰，人皆尊称一声“大人”。

　　他身着一身寒光闪闪的精钢盔甲，身架颇魁梧，看上去倒也威严气派。反观薄奚律一身粗布褐衣，窄袖短衫，连绑腿也没缠，薄奚丰带上一点长辈的笑意：“阿律，刚从战场上下来，怎么就这样懈怠？”

　　他如往常一样打量自己年轻强健的族弟，带着不易察觉的畏惧和忌惮。

　　薄奚律露出些微惭愧之色，并不辩解，摆出低头听训的模样。

　　薄奚丰拍拍他的肩让他坐下，却意外地闻到了一丝陌生的香气。再看他这副打扮，薄奚丰不由露出了然的得色，以为他是自温柔乡中匆匆而来，明知故问：“阿律，听说你今日保下了一个汉人女子？”

　　薄奚律仍然保持着微微垂首的恭谦模样：“汉女貌美，弃之可惜。”

　　“毕竟是个汉种，”薄奚丰笑道，“尝够了便砍了罢。不然留一个汉人女奴在身边，旁人又要嚼舌头说……于你的名声有什么好处？”

　　“是。”薄奚律应道，“叫大人操心了。”

　　薄奚丰满意点头，这才切入正题：“你今日很好，不辱没大伯父的威名。”他往地图上一点：“来，还有一桩要事交待你。”

　　*
　　一刻钟后，薄奚律躬身退出中军帐。

　　延乔刚好换岗下来，落后几步赶上他，关心道：“没事吧？”

　　“没事，”薄奚律脸上早已不见笑意，冷肃如冰，“无非是借汉女的事情敲打我。”

　　“那还好。”延乔苦笑，还是舒了一口气。

　　三不五时的，大人总要把薄奚律曾在洛阳为质子七年的事情拿出来提一提，明里暗里地说他长在汉人堆里，算不得真正的乌齐人，不堪托付。

　　“还有一件事，他命我为前锋，为大军回伏恩郡开路。”

　　延乔一口气刚吐出来，又被他这一句吊在半空：“怎么不一口气说完！你一个队主，麾下才几百人，当什么前锋？开什么路？”

　　“升了，升了幢主。”

　　“这还差不——”

　　“但没给我拨人。”

　　延乔恨死他这个不紧不慢大喘气的毛病了：“没拨人？！那不是叫你去送——”他看看左右无人：“——送死啊！”

　　薄奚律冷笑一声：“离他远点，未必不是好事。”

　　延乔知道他向来不愿多说，点头道：“也是。”前面已是薄奚律的军帐，他抬头望见帐前那柄环首刀，最先的疑虑又浮了上来：“只是你为何要救下——”他明白薄奚律从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不知他为何定要护下那个显然十分累赘的小姑娘。

　　正巧一队巡逻的士兵执戟走来，薄奚律来不及多说，将手按在他肩上一转：“阿乔，你先回去。”

　　延乔是薄奚丰身边亲卫，与薄奚律太过亲密，指不定会不会有人在薄奚丰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些什么。

　　延乔转身离去，薄奚律提起刀，掀帘入帐。

　　军帐内昏暗无声，冬风扑过来亲昵地蹭他，薄奚律微微皱眉，先去点上了油灯。

　　暖黄的光团亮起，撑开帐内的一片昏暗。殷月宁已经换上了他的衣服，重新梳整了长发，在角落里缩成小小的一团。见他看过来，殷月宁下意识地将环抱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但逢着他的目光，还是按照自小教养的礼节，微微垂首敛目示意。

　　薄奚律被她又可怜又讲礼的模样逗得失笑，知道她害怕，也不坐得很近：“怎么不点灯？”

　　“外面……会看到。”点上灯，她换衣的身影就会映在帐布上，里外看过去都一览无余。“而且，”殷月宁犹豫了一下，有点羞赧，“我不会用那个。”

　　薄奚律瞧了一眼桌上的火石，接受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不会打火石点油灯的事实。见她已经拿干布擦过，脸上还是留有污痕，薄奚律从帐外提了一桶水回来：“我吹了灯，你擦洗吧。”

　　他平素并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但无论如何，在应付完可厌的薄奚丰之后，在看见一片纯然可爱的少女，总是会让人心情变好的。

　　殷月宁此刻满腹疑惧，见薄奚律只是家常做派，又不知如何提起，只好先说：“多谢将军——只是……我……有热一些的水吗？”

　　薄奚律啧了一声：“就这么娇气？”

　　殷月宁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来癸水了。”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了。

　　从来敏捷从容的薄奚三郎，很是用了几瞬才将衣衫沾血——来癸水——用热水之间的关系捋清楚。

　　他叹了口气，出门生火。

　　*
　　月上中天时，殷月宁梳洗毕，跪在桶边，努力想将布巾清洗叠放得更干净整洁一些。冬风蹲在一边歪着头看了半天，过来叼一叼薄奚律的衣角。

　　薄奚律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她笨拙的动作，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你去睡吧，明天再说。”他自己在地上和衣而卧，示意殷月宁去行军毯上休息。

　　“等等——”薄奚律看过来。“将军……将军为何救我？”殷月宁鼓足勇气开口。

　　她梳洗过，乌发如瀑，在昏黄灯光下更映出秀气的鹅蛋脸白腻美丽。没来由的，薄奚律忽然想起自己敷衍薄奚丰的那句“汉女貌美”。

　　他吹熄油灯，让她的面容同精致的侧影一起隐没在黑暗里：“因为我猜你是洛阳城里的女儿。”

　　还是对她照实讲了，省得她想东想西，怕得睡不着。

　　“你为什么会猜我是洛阳女儿？”

　　这并不难猜。

　　她一个孤女，周身衣装却不下千金，绝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供养得起的，整个北方，能有这样气派身家的不过就洛阳城中几大豪族。而颍川王吕通想要北上与齐王吕进争权，洛阳以南的要道几乎被颍川军尽数占领，洛阳贵眷若想南下去江东避难，只有取道汲郡再经兖州一条路。

　　她出现在此时此地，必定是洛阳城中出来避难、又被战事与家兵冲散的大族女眷。

　　但薄奚律并不想多费口舌解释。

　　殷月宁却像被他先前的回答鼓励了一样，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洛阳女儿？”

　　这次薄奚律倒答了：“因为我要拿你同你父亲换点东西。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也会把你送回去。睡吧。”

　　少女不再问了。她应当是无声地睡着了。

　　*
　　深夜时分，帐中却起异响。

　　薄奚律很快醒来，他的五感一向比常人敏锐。这种声音对他来说很陌生，所以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把手从刀柄上松开——是女孩儿的梦呓，啜泣、梦话和惊恐的尖叫。

　　他听到殷月宁带着哭腔的低细声音：

　　“姜姑姑……姑姑醒醒……啊！”

　　“不、不要……求求你——”

　　“父亲，哥哥……”

　　薄奚律睡意全无。

　　对他而言，这一战，不过是野心和欲望浇灌出的无数厮杀争斗中不起眼的一场；这一天，不过是这乱世中照旧有人死去有人苟活的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而这个人，也不过是无数萍踪浪迹的可怜人中的一个。

　　薄奚律于洛阳城中受人情冷暖熬煎，于战场上经刀剑血火磨炼，一颗心早就坚硬如铁。

　　他今日只忙着量定殷月宁的身份和用途，招架薄奚丰的敲打和恶意，直到这时才恍然意识到，对前十六年都生养在锦绣琉璃阁中的殷月宁来说，亲见死尸白骨、鲜血腐肉，甚至在荒野险些失身于胡人军汉，是怎样的冲击和伤害；而失散流离疆场、屈身异族军营，又意味着她人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踹了一脚身旁呼呼大睡的冬风，让它去贴贴梦中抽泣的少女。冬风翻了个身，睡得更香了，甚至想把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枕到他胸口上。

　　少女在睡梦中的呓语哭泣愈发癫乱。力大如薄奚律，也不得不费了点力气才把冬风推开，起来坐到殷月宁身边。

　　“大哥，二哥——”

　　薄奚律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少女的手纤软细腻，柔若无骨，此刻在梦中紧紧地勾住他，本能地蜷起身子将脸贴住他的腰：“别叫我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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