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心

　　祁惟循远远地就听见祁老爷子中气十足且伴随着不少屏蔽词的骂声。

　　他一路摘花逗狗，溜达到主厅的时候祁老爷子正骂得兴起。

　　祁惟循探头一看，果然是祁叶硕，也就是他二叔的长子，正跪在祁老爷子前面，愁眉耷眼的。看得他直想笑。

　　“你**还想要家产？我看你想要个屁！你整天做的梦倒是挺美的啊祁叶硕，人家小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你***还不承认？你和你的那些混账跟班们在春花楼和赌场潇洒还不够了？还***去碰清白人家的姑娘？”祁老爷子把拐杖杵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祁叶硕一颤。

　　祁惟循也没打扰老爷子发挥，瞧够了热闹，远远地向老爷子拱了拱手就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刚走出主院没几步，就见常习说着“您可回来了”迎上来，跟在他身后半步往自个儿院走。

　　祁惟循在祁宅的院子选得偏僻，一路上风过林梢，花香叶响，颇有些避世意味，也适合娘亲养病和他的筹谋。当初他回来时是求着祁家收留的。

　　十二岁那年，因娘亲病重无钱可医，他拿着未曾谋面的生父的信物在大门跪了两个多时辰，才见着祁老爷子。祁老爷子年纪大了想着积福积德，又因为大房子嗣艰难，祁老大也派人认了这件事，就没有过多为难他，看着他和生父有五六分相似的长相和信物，也就信了，让人领着祁惟循在大宅里选个院住，又着人去请大夫给他娘亲看病。他爹从头到尾没出面过。

　　彼时他和娘亲人微言轻，梨园的出身在祁家人里也是身份轻贱，他顶着身边带路人的白眼选了内宅里最偏僻、离权力斗争中心最远的院子。然后在一个不那么风和日丽的下午，祁惟循背着自己和娘亲仅有的三四个包袱，和娘亲一起住进了那个小院。

　　这院本来就偏僻，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所以常习就在路上和祁惟循汇报些不怎么机密但又有必要让祁惟循知道的事。

　　祁惟循边走边听常习嘚巴嘚巴嘚开始讲他出去这大半天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三爷家的大少爷前些日子在外边喝多了酒，在下埔那边强迫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也是倒霉，下了夜校往家走，不知怎么着就被这群……给盯上了。”

　　祁惟循猜常习在停顿的那里想对祁叶硕进行人格上的侮辱，但碍于他的身份不能说出口，于是自己帮他补全“禽兽！”

　　常习笑着但不敢应，身子稍微往祁惟循那里倾了倾，又说了些那个女学生的情况。

　　“那女学生和父母清早在路上拦了老爷子的车，跪在前边就是不起。闹得满大街人尽皆知，老爷子也生了好大一顿气。”

　　“我这二堂哥不是从不去下埔这些地方吗？原先还说下埔是腥臭的垃圾场……上埔和下埔？ “祁惟循思索了一下，接着吩咐常习”你着人去查一下祁叶硕和黄家的人有没有什么情况。若是单纯的蠢就罢了，就怕还被当成攻击祁家的筏子。再……派点人过去看着那个姑娘。”

　　以前祁叶硕这个畜生也没少占正经人家姑娘的便宜，可只有这位一路告状到老爷子跟前，不管是不是巧合，都得注意一下。

　　常习应了一声，很快便安排下去。

　　实在不是祁惟循多此一举。郭蓉臻线报上要运进来的烟土就是从上埔那里进，祁叶硕平时又对下埔“避而远之”……若祁叶硕与这件事无关便罢了，若真的有干系，这位姑娘怕是会遭了某些人的毒手。

　　祁惟循自己回了屋，准备写教授布置的作业。他回祁家的时候已经不小了，又一直没有上过学。即使老爷子马上就安排人送他去念书，他又攒着劲能跳的级都跳，现在也还在大学学习。

　　之前因为特殊的家庭条件，娘亲一直因为没法供他好好上学而感到亏欠，现在有了这个条件，他也希望可以多学一些知识，也算了了娘亲的一块心病。

　　作业不是很难，他很快就完成，又练了几张字。常习这时正好敲门进来:”老爷子说今晚要在正厅吃饭。 “平时各房都是在自己院吃饭的，只有重要的时候才会在正厅吃饭。

　　祁惟循应了，将自己的私印稳稳地印在刚写的这幅字的下方。

　　“哐！”门被粗鲁地推开，撞到墙上。脚未踏进门，祁叶硕状做亲昵的声音倒是先进来：”惟循！沁姨娘身体近来可好？ “常习站在祁叶硕后面，看样子是没反应过来拦住他。

　　祁惟循面色阴沉下来，看来老爷子下手还不够重。他仔细地将私印从纸上拿起来，放进木盒里。扣上盖子，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他娘闺名文鸢。
　　娘亲在梨园唱戏时，师傅给取的艺名虽是“沁雅“，这艺名同娘亲的本名无一字相同。而且，娘亲平生最为憎恶的便是被他的渣爹强迫，还迫不得已碾碎了最后的自尊，上了祁家门求人收留，却因为梨园的出身遭人耻笑为戏子姨娘。

　　祁叶硕一句话一下子踩了两个雷。说完话自知失言，他暗骂了整日里在母亲身边嚼舌根的丫鬟婆子几句，也强撑着面子，脸上堆上假笑想说话。但触及到祁惟循的眼神，却升起了退缩之心，进门时的勇气早已散了一大半。

　　他干干巴巴地开口： “是……是我失言了，堂弟见谅。”

　　这位堂弟成长迅速，近些年来尤甚，插手了家族里不少生意，深受爷爷喜爱。父亲也因着祁惟循对他颇有微词，恼火极了甚至说“他还不如一个戏子的儿子。”母亲听了脸色青白交加，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祁惟循了，不知怎得，几年前求上门肮脏瘦弱的流浪狗转眼就变成了一只随时准备狩猎的豹子。可再一看，祁惟循还是温和有礼，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这可比刚才更可怕了，他心想。

　　祁叶硕打起了退堂鼓，但是想到黄林交代他的话，又开口道“这次的事……惟循想必有所耳闻，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帮我。”

　　“堂哥想让我做什么？”祁惟循不太耐烦，但面上还是彬彬有礼的。

　　“我不想娶白乐。我只是喝了酒一时糊涂，所以才做下了错事，我一定好好弥补她。但是爷爷不同意，爷爷向来能听你的主意，惟循你帮帮我，我把圩垸那块地给你。”他不过是一时失手让那些人蹦达到老爷子跟前罢了，那小娘们看起来也是个泼辣性子，容貌家境也普通，玩玩也就算了，怎可配进他祁二爷的后院？

　　说到这祁惟循可就一点也没有不耐烦了，他甚至好脾气地快速和祁惟循谈了条件，还让常习拟了契约各自签字盖章，然后与他一同去了饭厅。

　　老爷子和各房老爷夫人都没来，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堂兄弟姐妹。

　　见了他嗤笑一声，轻蔑地转过脸去的，是三房的独苗祁叶尹，也是三房叔婶心里最有资格接手老祁家“皇位“的宝贝疙瘩。祁宏叶确实有两把刷子，在经商上也有天赋。他在祁家行四，早些年也是一些小家族长辈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之一。祁叶尹的态度就代表了三房的态度，在他旁边的姐姐妹妹们或小声交谈，或端坐不语，就是没有理祁惟循的。倒是和后面进来的祁叶硕打了声招呼。

　　祁惟循刚坐下，就听见有人怯懦着小声和他打了声招呼： “六哥近日可好？”是二房次子祁叶霖，常年读书，性格内向，在外人看来像是读书读成个书呆子了。

　　他和祁叶霖寒暄了几句，大多数是他在说，祁叶霖低着头听着。

　　不久祁老爷子来了，紧跟着各房的叔叔婶婶和被他称为母亲的大房的郑夫人，也就是他渣爹的正妻。

　　他渣爹的这个正妻，是祁老爷子给指的已故好友的女儿。这位郑夫人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但在纳妾一事上彪悍无比，态度强硬，给他渣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但这男人嘛，就是块贱骨头。不能纳妾，他就去外边逛花楼喝花酒，从戏院风流到妓院，从赌场喝到烟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回家就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摆烂。一来二去，郑夫人也就懒得管这块烂泥，抓紧了家中的中馈，唯一进门的妾室和庶子又是个安分让人省心的性子，自己唯一的儿子志不在经商，反而跑去从政，也闯出了一些名头。她又费心经营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铺子，过的也是滋润无比。

　　他渣爹一如既往地不知道流连在哪家秦楼楚馆。

　　很快便谈到祁叶硕和女学生的事了，祁老爷子和三房主张让女学生进门，二房叔婶坚决不从，说多给点钱财补偿，郑夫人双耳不闻桌上事，安静地在吃饭。

　　这种事一般轮不到小辈开口，但祁老爷子还是问了祁惟循怎么看。一旁的祁叶硕憋得脸都红了，死死地盯着祁惟循。祁叶尹也瞪着他。

　　“咱是不是也该问问那姑娘的意见？那姑娘一边工作一边坚持上夜校，想必是家里条件不够她学习。与其让她进门，倒不如像二哥说的，多给她点补偿，安排她去留学，也补一补祁家的名声。”

　　祁叶硕松了口气，其余的人倒是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祁惟循突然给祁叶硕说话，就连祁叶霖也抬起头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祁惟循是怎么想的，但总归是不用娶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进门了，二房叔婶也顺着祁惟循的话往下说。

　　这倒是把祁老爷子说动了，只说再想想，就没了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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