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张

　　黄轩向老鸨打了声招呼，随后轻车熟路地带着张俊豪在重山楼四处串动，很快便来到一个房间门前。
　　黄轩比张俊豪高半个头左右，张俊豪微微仰视，才能看到他的面孔。黄轩手指放在薄唇上，示意他噤声，而后又礼貌地敲了敲门。

　　“请进。”温柔的女生从门后传出，张俊豪内心惊喜，这正是叶思绮的声音！

　　这时，黄轩轻轻推开了门，门内，叶思绮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琵琶，与张俊豪设想不同的是，平日里叶思绮穿着十分朴素，除了口脂，几乎都是素颜。

　　　而此时，叶思绮的衣裳漂亮了不少，妆容更是艳丽，甚至有些浮夸的程度，本就白皙的脸硬生生又刷了一层吧“白漆”。

　　看到来者是黄轩本只做平常，可看到后面跟着的泪眼汪汪的张俊豪，瞬间站了起来：“太……君公子，你怎么在这？”

　　张俊豪看见叶思绮的反应，有些高兴，这说明她眼中有自己。

　　　三人很快围在桌子前坐下，宋七则在门外看守。

　　张俊豪忍不住问：“思琦，你告诉我，是不是有谁逼你到这儿做这种事，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我定当帮你出头。”

　　叶思绮拿着手帕抽泣两下，说：“多谢君公子的好心，不过不必。起因是家父来重山楼赌钱，欠了一屁股债，那日人寻到家里来我才知道，足足百两银子，就算将家里东西全部典当，也还不起债务……

　　讨债的人说看我长的不错，便强行把我绑到这里，说……说是抵债。还好遇到顺平王，包下了我，每晚来这听曲，也让我还落着个清白身。”

　　张俊豪气愤不已，怒拍一下桌子，喊道：“岂有此理，在天子脚下居然敢逼良为娼，当官的都是干甚么吃的！”

　　接着，张俊豪提议说明天就会将此事交给官员解决，定要查封这破地方。

　　一直沉默不语，专心喝茶的黄轩则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此法不可，想必君公子也在外面瞧见了，这来来往往的人，有些身着显贵，戴着一副鬼面具，行走其中。

　　其中，二三品的大臣，皇族贵戚比比皆是，有他们在这罩着，你觉得这地能就那么被拆除？”

　　张俊豪不屑道：“那又如何，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寻欢作乐的地儿，还怕没了重山楼。”

　　“那么公子可知，漂亮的女子被抵债，是送来这当乐妓，那如果不漂亮呢，亦或是是男子欠债而家中并无子嗣或又只有男丁呢?”

　　张俊豪思考片刻，猜测说：“被……被抓来做小厮？”

　　黄轩手里捧着茶杯，斜睨着他，琥珀色的瞳孔中，含着几分笑意，不过那并不是觉得你猜对了，而是……你真可笑。

　　“您觉着，这重山楼有那么多一排排的仆从吗？跟什么似的。据我所知，那些人被抓去做了矿工，给一些想发财的官员，挖些私煤。”

　　张俊豪没想到事态严峻起来，说：“这是犯法的，更要向上级官员反馈才是。”

　　杯中的茶被黄轩一口饮尽：“官员之间层层勾结，早就不知道渗透到第几层，贸然告知，又无铁证，只怕打草惊蛇，最后落得一个信口开河的下场。”

　　听到这儿，张俊豪有些泄气：“那可怎么办，我堂堂一国储君，竟连这小事也办不好。”

　　黄轩轻轻拍了拍张俊豪的背，声音低沉让人感觉踏实：“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救出叶姑娘，崇山楼一事，还请殿下莫急，从长计议。”

　　这话提醒了张俊豪，他想起此行前来的目的，他笑着看了眼叶思绮，又看了看黄轩，点头道：“你说得对，把老鸨叫来，我要赎出叶姑娘！”

　　黄轩静静地听着，半眯着眼,眼神中有些朦胧的睡意，在一双极美的丹凤眼的衬托下，有些难言的魅惑感。

　　手撑着脸，直勾勾地看着张俊豪在那宣誓表态，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笑着开口:“君公子真是天真，叶姑娘赎出来后，您能将她安置在何处?令母的眼线……”

　　令母自然是指张俊豪的母亲，当朝李皇后。

　　李皇后在太子自小起便是严加管教，按照最高标准来培养他，可张俊豪偏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这使得李皇后的看管也更加严格。

　　别说是布衣之女，就算是官家小姐，也不让张俊豪私下接触，生怕那些贪婪太子妃之位的人给张俊豪灌“迷魂汤药”。

　　后来这种控制欲极强的处事遭到部分官员的弹劾乃至皇上的反对，认为李皇后管的过于宽了，不利于培养太子的独立人格，这才逐渐放手，但还是在京城中安插了些眼线，负责监视张俊豪的一举一动。

　　其中最怕的，也是“王子爱上灰姑娘这种俗套戏码”，毕竟什么都好控制，但感情这事，千古难题。

　　这次是宋七提前花了大量时间探查，避开了眼线前来营救叶姑娘，往后呢，他没有办法时时刻刻保证不被李皇后发现。

　　　 这时，不仅是张俊豪沉默低下头，叶思绮看到此情景，有些伤感，若是连当朝太子都不能救出自己，整个京城，自己一个微弱女子，又能依附于谁？

　　悲伤的思绪蔓延至整个房间，此时的黄轩，那像是个局外人，闲情雅致地给自己倒第二杯茶，边品边说：
　　“倒也不是个死局，太子殿下的人情，我黄某还是很愿意卖的，不如这样，叶姑娘就先寄居于重山楼，我定期来付银子，老鸨就不会为难她，并且一日三餐都有保证，等到准备充分，再将人领出也不迟。”

　　此时的黄轩在张俊豪眼中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贪图享乐的小人，形象在一瞬间竟然变得伟光大了起来。

　　　张俊豪与叶思绮双目相对，眼神中透露着认可与欣喜。

　　张俊豪眼中泛着感动的泪花，由衷感激道：“顺平王，我认你这个朋友，让我们以茶代酒，共干一杯！”说罢便举起茶杯，黄轩欣然同意，碰杯回答道：“荣幸之至。”

　　随即，二人一同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张俊豪再喝完茶又想起之前想着不要再招惹黄轩的想法，管他呢，“人思无忌”。

　　夜深了，黄轩起身告辞：“在下实在是乏了，先行告辞。”

　　这话倒是点醒了张俊豪，自己自然不可能在叶姑娘这留宿，过些时候叶姑娘还要休息，也不好打扰。便也随后起身，带着不舍像叶思绮告别，承诺日后必会再来探望她。

　　黄轩半倚在墙边，双臂交叉，头微微下垂，双眼已然闭上。张俊豪想把他喊醒，刚靠近一步，黄轩低声问道：“天色不早了，希望太子殿下移步顺平府住上一宿，如何？”张开双眼，一双琥珀瞳望向张俊豪，眼里带着几分笑意与困顿。

　　张俊豪先是一愣，随后赞叹顺平王考虑周全：“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回去的路上一如来时颠簸，宋七尽量慢下马车的行驶速度，可张俊豪在车内依旧面如茶色，薄唇紧闭，像是在接受酷刑。

　　但令他奇怪的是，黄轩没有像之前困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反倒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距离抵达顺平府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太子殿下这般模样，顺利抵达只怕够呛，不如咱们在一处地方停下，将就一宿。”

　　张俊豪强忍腹中的翻云倒海，对他只是摆摆手：“无碍。”

　　表面上，张俊豪回到了不近人世的那番模样，即便路途颠簸，依旧恪守礼仪，坐得笔直。

　　也因此，紧绷着身子更让他感到难受。内心里，不断叨念着自己贵为太子，不能在外人面前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虽是如此，如若忍耐不了，他基本是作罢，仪态差点就差点，不做出过于失身份的行为，谁还能动他这个太子不成？

　　但黄轩对他而言，却又是不同的，他对黄轩，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好胜心。所以，黄轩可以面色轻松，轻松愉悦地讲话时，那他，凭什么就单单弱些。

　　一直以来，李皇后对张俊豪的管教就十分严苛。

　　四书五经背不下来？
　　那就日日夜夜誊抄，直到能够倒背如流，无论先生考什么，都能答的上来。

　　宫中礼仪学不掼？
　　那就打手心，打到刻骨铭心，一辈子忘不了为止。

　　那年，黄轩在战场中崭露头角，最终得胜回归的消息传到京城，举国轰动之时，他也跟着高兴，日后北国将添一能臣，似乎无论从何角度来看，都是一件美事。

　　但李皇后却提不起兴致，觉得黄轩行，与他同龄的张俊豪又为何不行？

　　于是，她开始派人训练起张俊豪的马术，剑术与兵法。

　　　 可是长期的死记硬背让张俊豪成了一个榆木脑袋，不懂变通，教书先生讲什么，他就记什么，但形势稍稍改动，张俊豪便会茫然无错。

　　李皇后听完张俊豪糟糕的学习情况后，想打他，将哭哭啼啼地张俊豪叫到跟前，刚下去的手悬在半空中，想到张俊豪本来就脑子不好使，这么一下去，真打傻了怎么办。

　　随即叹口气，让张俊豪回去反思。

　　这时李皇后只得安慰自己，兵法用不通，那类似刻苦练习就能熟练提升的马术和剑术，总可以依靠勤奋弥补吧。

　　　　 于是，便特请当朝的禁军都督梁卫斌进行一对一精英养成教学。
　　　
　　　 世事难料，马术的第一堂课，张俊豪就由于单独上马过程中过于紧张，身体无力摔了下去，倒地不起。

　　　 梁卫斌看他半天不起来，以为张俊豪是摔怕了想装病，走近想呵斥他快起来，哪想到轻轻一扶，张俊豪就跟个柳叶条子，对地面是一点力都使不上，直直往下坠。

　　　 张俊豪浑身上下都粘着泥土，头发里还插着春天刚长出的青草，面如死灰，眼睛红彤彤地，哽咽道：“梁都督，我站不起来了……”

　　后来经过太医问诊，确认张俊豪左腿骨折，修养百余天才能好，并还嘱咐道：“太子殿下上马摔下就会骨折，想必是身子骨太脆，建议不要再进行骑马等剧烈运动，以免对太子殿下的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李皇后还在自我安慰，没事没事，还有箭术。

　　　 既不用很强的大脑，也不用身子骨遭受什么灾难。射个箭不就是按照正确的姿势进行搭箭，勾弦，推弓的一系列操作。

　　　 长期练习，不说成为神射手，能够掌握一门技能与黄轩抗衡，总归是好的。

　　　 事与愿违，张俊豪在灯火下熬夜勤奋读书，使自己患上眼疾，第一次练习，便因目光中一次性成像三个稻草人而遗憾退场。这次还不等太医与李皇后做思想工作，李皇后便被气跑了。

　　此后，李皇后总会时不时提起黄轩在这些方面的表现有多出色，天赋异禀。

　　语气中透露着何许的羡慕乃至于嫉妒，看向张俊豪的眼神，难掩失望与不甘。

　　　这也使得，张俊豪一直活在黄轩若有若无的阴霾中，他不明白母后为何如此羡慕与看重黄轩的才能，在张俊豪的眼中，他与黄轩本应生来的身份便就天差地别，无需比较。

　　可每每对上母后的目光，内心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直到那年，黄轩成了一个废人……

　　张俊豪不理解母后展开笑颜的原因，他的母后，似乎总与时代背道而驰。

　　思绪被车轮碾过一块大石头猛地一颠而回到现实，宋七边驾车边道歉，急忙问候张俊豪的身体情况。

　　隔了很久，宋七都没有听见张俊豪平日传来的那阵数落声，他认为张俊豪是在黄轩面前有所收敛，不便多言。

　　所以还盼望着黄轩能多在张俊豪身边，自己能少顿臭骂。

　　的确，张俊豪隐忍不发作的原因其一便是在黄轩面前的假装，更多的，是呕吐物经过刚才那么一颠已经卡在嗓子眼了，这还怎么说话？

　　口一张哇哇不就直接吐了，实在有损身为太子的颜面，特别还是在这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黄轩面前，太丢人了！

　　黄轩像是看出了什么，什么也没说，递给张俊豪一块手帕。

　　那手帕上绣着两只黄鹂鸟，闻上去有股胭脂水粉味道，应该是哪位姑娘给黄轩的。

　　平日里，张俊豪是不稀罕要姑娘家的玩意，他觉得这是一种对叶思绮纯洁无瑕的爱的亵渎。

　　但现在不过是吐脏物，这有何妨，张俊豪迅速扯过帕子，刚要吐出来。

　　对面幽幽来上一句：“这是上次听叶姑娘弹《浔阳夜月》，她赠予我的帕子，不过那一对黄鹂鸟，想必也不是绣给我看的。今日，看来是归还给有缘人了。”

　　什么，叶姑娘亲手缝制的帕子？！

　　张俊豪你要忍住，不能吐，这可是叶姑娘的东西啊。

　　呕吐物成功含在嘴里，张俊豪手里攥紧手帕，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帕子散发出来的香味。

　　张俊豪觉得口里含着东西不吐不咽实在难受，上天像是听见了张俊豪难言的苦楚，“哐当”一声，又年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还好还好，张俊豪成功保卫住帕子的安全。

　　如果说是足够强的忍耐度多有些牵强，因为……

　　他把呕吐物咽下去了。

　　后来，即使条件允许，张俊豪却不发一言，攥紧手帕，无神地盯着自己的布靴，心中久久飘荡着一句话：我把这玩意给咽下去了，咽下去了呵呵，呵呵……

　　直到下车，黄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手捏拳头打在另一掌心上，从胸口掏出什么，递到张俊豪手上，笑嘻嘻地说：

　　“我搞错了，这才是叶姑娘的帕子，刚才那个是婉香姑娘的，看你如此喜欢，甚至为它……”话锋一转，黄轩咧嘴一笑：“那便都赠予你好了。”

　　约莫五秒钟左右，张俊豪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了黄轩一眼，跑向最近的树木哇哇地吐了起来。

　　这一刻，颜面一词，与张俊豪再无关联。

　　他恨死黄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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