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周宋壹家门口朝东，正对着他大伯家的墙，门跟墙之间隔着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土路，过车很费劲。周阶是名司机，开小货车的，时常会把货车开到大马路上然后靠边停，因为他家那个过道太窄了，车停不进去。

　　周宋壹就好跑到五组去喊郑尧，来‘开’他爸的车。

　　郑尧跟他一个班的，俩人都上六年级，他上头有个哥，比他大十岁，去外头当兵去了。郑尧有个妹妹，才上一年级，跟屁虫一样撵着郑尧跑，郑尧干嘛她干嘛。

　　周宋壹自己爬上车以后，还要给郑尧接他妹妹郑晴晴，郑晴晴不胖，周宋壹就是举不动，差点儿没把人接牢实。郑尧在车底下喊：“周宋壹！你摔你自个儿都别摔我妹妹啊！”

　　周宋壹：“看你那臭德行，有妹妹了不起。”

　　这话说的，多少有点酸了，周宋壹他哥周宋昌可是大他整整十岁，周宋昌处在人嫌狗憎年纪的时候周宋壹刚出生，现在轮到周宋壹到那个人嫌狗憎的年纪了，周宋昌早不跟他玩儿了，亲兄弟之间不知道隔了多少个代沟。

　　车门合上，郑尧从兜里掏水果糖，给了郑晴晴俩，剩下都给周宋壹了。

　　周宋壹利落的剥开糖纸，硬糖块儿塞进嘴巴里，塑料糖纸被他抻平揣兜里，等回家他妈给他折千纸鹤。

　　郑晴晴一口吃俩，一边腮帮子鼓一个，胖嘟嘟的脸看上去很是喜人。

　　周宋壹看了看她，问郑尧：“小郑，你妹多大了？”

　　郑尧想了好一会儿，说：“四岁了？”

　　周宋壹板正着脸端详郑晴晴，冲郑尧小声说：“我跟我妈做礼拜的时候看见一个流浪的小孩儿，可瘦了，比你妹妹个头都小。”

　　经过了一个夏天，郑尧脸已经晒的比周宋壹黑好几个色了，他扭头看了眼自己妹妹，惊讶道：“不能吧，我妹妹才多小，比我妹妹还小，流浪到外头还不得死了？”

　　周宋壹咬碎嘴里的糖果，后槽牙沾满糖屑，咬合的时候有那么一点黏牙。

　　“那我可不知道。”他这时候还能事不关己的说。

　　郑尧转着方向盘，往左转不动就往右转，他好像不太好奇这件事，听完就抛脑后了。“周宋壹，借我抄抄作业。”

　　周宋壹是他们班班长，老师选的，因为周宋壹字写的好看，一撇一捺组合到田字格里，看着比其他学生工整多了。不光字好看，周宋壹写应用题也是他们班错最少的，可招老师待见了。

　　“给你抄，不过我这周不跟你打弹珠了，我要跟我妈去做礼拜。”周宋壹不说他是要去找那个小孩儿，不光不说，他还要把这周的零嘴都留着给那个脏小孩。

　　郑尧夸张的啊了声，不过很快妥协道：“那你下周跟我一起打吧，再耍赖就把你的弹珠都给我。”

　　“美的你，自己赢，赢了我就给你。”周宋壹推推他，让他挪个位置，轮到自己‘开车’了。

　　周宋壹白天上课，晚上写作业，写完作业躺床上再想会儿脏小孩，忒脏，脏到就能看清一双眼睛了。他自己睡一张床，他爸妈屋子在另一头，他睡他哥的屋，老爱骑着被子，每天睡前都得想东想西。周一的时候想周末，周二也想周末，想着想着，周末就到了。

　　王立春又要去做礼拜了。

　　这次郭婶也去，她俩结伴，周宋壹坐在后座儿上，听她俩说什么保佑啊祝福的话，眼睛光往路边的玉米地里头看。玉米发红缨了，繁茂的须窜出头，像他爷爷的胡子。他妈管玉米叫玉蜀黍，他们都是这么叫的，嫩的玉蜀黍掰下来搁到锅里头煮，煮到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香味儿，就能用筷子插到玉米芯里头，抱着啃了。

　　周宋壹看了一路的玉米，第二次再来教堂，突然就没有第一次的生涩了。

　　他挣开王立春的手，指了指教堂东边儿，说：“妈，我要去那儿玩，你出来了就去那里找我。”

　　王立春还想把他拽回来，郭婶拐着她的胳膊，朝教堂走去，“孩子愿玩就让他玩呗，你们家老二听话，不会乱跑的。”

　　“周宋壹，不许往水边儿去知道吗！”王立春扯着嗓子叮嘱他。

　　“好的，妈妈。”周宋壹站在原地，等他妈跟郭婶都进去了，才沿着石板路往水洼那边走。

　　周末做礼拜的人多，落叶都被扫进树林，石板路格外干净。周宋壹踩着石板，左顾右盼的。

　　秋天干，不下雨，水洼看上去像沉淀了数百年的尘与土。周宋壹站在这头，看见那个伏在洼塘边喝水的身影，是跪着的，毛衣拖地，两手撑在肩膀内侧，头朝下，喝的水洼荡开涟漪。

　　脏小孩在喝脏水。

　　“哎！！！”周宋壹大声吆喝，他瞅见脏小孩一抖，差点栽进水坑里，手腕子都杵到泥地里头去了，居然还能反应迅速的爬起来，四肢并用的躲回林子前头，用惶恐和无所适从的眼神看他。

　　周宋壹撵他那下就像在撵野狗，他总是在被人撵，也总是要用惊惧的眼神看这个世界。

　　“喝脏水要拉肚子的。”周宋壹蹲在水洼这边，冲他解释。

　　他像听不懂一样，又缩进了那件毛衣里，除了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

　　周宋壹从大口袋里面掏早上吃了一半的花卷，还有攒了一个星期的水果糖，摸了好久，还摸出来了一块有点融了的巧克力。巧克力被金箔纸包着，包成一枚硬币的形状。

　　“想不想吃？”周宋壹摇了摇手中的糖果，特别像炫耀，明明都看见脏小孩望眼欲穿的表情了，还问人家要不要吃。

　　“你过来，我给你。”周宋壹摊开掌心，长这么大，都没对谁这么大方过。

　　小孩儿仍是蹲着，脊背半拱，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他不动，周宋壹就要动，周宋壹一动，他就开始往林子里头挪。

　　“别跑，我不去林子的，那里面好黑，日头照不进去。”周宋壹怕那片林子，他伸长手，要把糖果和花卷递给脏小孩。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如同拔河比赛，周宋壹力气大，能把绳子往他这边拉。就在他即将靠近脏小孩的时候，脏小孩跑了，干枯的树叶唰的一下被带起，沙拉拉的飞扬，周宋壹都没看见他是怎么跑的，他就已经躲到树后头去了。

　　秋天的日光没有一点穿透力，才投射下来便被粗壮的枝干拦截，只留浅浅的一抹擦在老旧树皮上。

　　周宋壹看见他抱树的手几乎要与树皮融为一体，黢黑，瘦小。

　　比郑晴晴瘦多了。

　　周宋壹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脚刚迈一步，他就后退着换了颗树抱。

　　“你别跑了，我不过去。”周宋壹弯腰把手里的零嘴都放地上，糖果和巧克力在枯黄落叶上铺开一层，他把花卷放在糖上面，勉勉强强不算沾到土。

　　“你叫什么名字？”周宋壹后退一步问。脏小孩不开口，直勾勾的眼神像一把镰，割着他脖子要他往后退。

　　周宋壹每问一个问题就后退一步，“你几岁了？”

　　无人作答。

　　周宋壹也不气馁，又退了一步，问道：“你没有别的衣服穿吗？”

　　脏小孩嘴巴闭的像一个蚌，就是不开口。

　　周宋壹瞧出他的犟，好奇道：“我没来这一个星期你吃的什么？”

　　“周宋壹！哪儿呢！回家了！”王立春的声音远远传来。

　　周宋壹怕在这儿应了被人发现脏小孩，急匆匆的丢下一句‘再见，下次给你带娃哈哈，可别喝脏水了’，便飞快往石板路跑，跑远了才喊道：“妈妈，我在这儿呢！”

　　迈开的步子踩的石板咣当响。

　　花卷被收进怀里，糖果也被收进怀里，周宋壹的身影遥遥缩进直径不足三毫米的瞳孔中，逐渐变得袖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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