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楼前

作者:梅雨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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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楼(一)


      黄粱梦中,飞阁流丹,碧瓦朱甍,蔺兰催袖着书拨开刚下学的人群,和他们反方向走向书楼。

      书楼是黄粱梦里最高耸入云的建筑,内中暗布术法机关,修为愈高,所能进入的楼层愈高。书楼共有八十一层,除了最后的两层不曾勘破,蔺兰催已而都亲临过。他此番入内是为了第八十层的机关,五行为阵,因果轮回,最后两层,正各名“因果”和“轮回”。

      他在神识里临摹着阵法,刚到关键节点,一时不察便被人撞到,手一松,书洒了一地。

      狭路相逢的小冤家即刻蹲身去捡,嘴里不停嘀咕着“抱歉”“对不起”,仿佛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

      蔺兰催同样蹲下来,指尖碰到书的时候,视线扫见对方的面容,微微顿了顿。

      和缠扰了他数夜的梦的主角如出一辙。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令他的心脏狠狠缩紧。

      蔺兰催按捺着心中的不安,用犹疑的语气念出那个梦里的名字,“应飞光?”

      “兰催师、师兄。”应飞光根本没有看他,已然莫名红了脸。他把书往蔺兰催怀中一递,几乎泫然欲泣,“真的对不起。”

      蔺兰催扫过书脊,没有说什么,怀住书站起身,很淡漠地回答:“没关系。”绕过他走开了。

      应飞光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回看蔺兰催,试探性地喊道:“蔺师兄?”

      蔺兰催搂紧书,加快了步伐。

      应飞光本身没有错,却让他感到不舒服。那种不舒服积压在胃里翻涌成浪涛,席卷着他,吞没着他。

      蔺兰催不明白原因,他甚至弄不懂那个梦的深层含义,像一本书没看完就被烧毁,猜测不出后文,但前文的浏览,却唤起一种仙者的警惕。

      这甚至不过是他和应飞光第一次见面。

      蔺兰催按压着眉心,对阵法的模拟在关键节点被敲碎,他回忆着先前究竟到了哪一步,反而越来越清晰地回想起那个梦境里,应飞光十分委屈地念,先是“师兄”,后是“我还不曾见过你的剑”。

      作为黄粱梦的大师兄,蔺兰催确实剑术超群,也确实鲜少用剑。五百八十七年前,妖魔侵瑶台,蔺兰催当时气盛,率众迎战。一些人在那场战役中牺牲,一些人在那场战役中取得盛名,活下来的许多人都记得,但闭口不谈:疏萍仙君蔺兰催,他的剑,叫做结霜,竟然是一把饮血近妖、犯下杀业无数的邪剑。

      从此蔺兰催再不佩剑,虽然,剑早已不是他必须的载体。

      他直往书楼而去,沿路碰到的师妹师弟纷纷朝他打招呼,蔺兰催含着笑一一颔首回应,把带来的书还给自行移动的书架们,步上第八十层。

      今早老师和他清谈时,问过他,如果你的道错了,你还会继续下去么?

      蔺兰催回答,修道是为证道,不是从道。

      书楼的八十层并非单独一层,七十九层的尽头,用只容一人穿行的巷路隔开,走进去,修为低下者只能看到满目白雾,修为高深者,则能找到一片湖,湖边有船,行半柱香的路程即可抵达八十层,然而,船行其中,又会碰到数不清的阵法,行进途中,已经是一场无声无息的较量。蔺兰催踏进去,身后,关上了众人的敛声私语。

      “师兄居然已至八十层的境界?”

      “是啊,相传八十一层后,门主将传位于他。”

      “三十二层以来,不配剑,便寸步难行,为何师兄此番,仍不拿结霜呢?”

      一道女声斜插进来:“都在吵什么?”

      “深隐师姐。”众人稍稍躬身问好,各自作鸟兽散了。

      明谙仙君春深隐,乃是黄粱梦仅次于蔺兰催的弟子,长老退隐后,她名义上仍是其徒,但基本由门主亲自教导,与蔺兰催交情匪浅。春深隐幼年落下病根,常独自一人困于床榻,故性格冷清,不爱多事,现今弟子之间,更没有几个能与她说上话的。因此,比之蔺兰催,众人居然更惧怕她。她将视线锁在幽幽巷口,摩挲着手上的书,没有由头地心烦意乱。春深隐再次望了眼,企图追溯蔺兰催的背影,但是她一无所获。

      人潮慢慢索然寡味地褪去了,留下厅堂空寂。

      蔺兰催望着一片云雾笼罩的无边湖水,乘上扁舟,扁舟渡时,周围是仿佛失聪的绝寂。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而身陷幻境。

      蔺兰催身临绿荫之中,碧草如云,绿树如峦,是他未登仙前的家,许多细节他都记不清了,因此第一时间没有认出。鸟群从头顶鸣叫着飞过,蔺兰催沿着伸开的石子路往里走去。

      这一草一木,他虽觉得熟悉,经历漫漫仙途,也只剩下了两三点模糊面生的光斑。他弯下腰鞠起一捧泉水,淌在手中冰冰凉凉的,和现实别无二致。

      忽然,蔺兰催听到一阵对话声。

      “你是将要带走兰催的人。”他想不起来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

      “是的。”这是属于老师的声音。

      “为什么是他呢?”

      “江湖行事,不问因由。何况,夫人已经知晓结果,否则在这里等我的,就不是你了。”

      “天锁一族,至此唯余两脉,仙君可曾明白,带走他会发生什么?”

      “我会保护他。”

      “不,”女声平静地说,“你会让他做不了自己。”

      那是他的母亲。蔺兰催想。他的母亲,记忆中烧菜好吃、言辞温和的母亲,会由于他摔跤擦伤而细细擦拭伤口,涂抹药膏,会在半睡半醒时给他念故事书……那个面容斑驳的母亲,如今一点一滴勾勒出外形,只是五官再看不清了。

      蔺兰催自嘲地弯了弯唇角,这些事情,原来他并没有忘掉。

      他初到黄粱梦时,为母亲将自己遣送这么远深感惶恐,反抗方式是安静地绝食。三峰长老挨个来了,用了各种讨小孩欢心的术法,蔺兰催从始至终都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反应,哪怕是老师,端着饭食来看他怎么样,他始终只是笑笑,道谢,坚持不吃,礼貌得极其疏远。

      某日,蔺兰催骤起噩梦,梦中无法视物,却被温热的血淋了一身,顿感心悸难解,郁郁不得原因。这次老师探望他时,他终于拿稳了筷子。

      没过两天,飞鸟衔信叩窗,上书母亲已经仙去,请节哀。

      蔺兰催浇在暴雨里,湿漉漉的水拆开发冠,砸进砖缝,他问老师,她是被人害死的,对吗?

      老师没有回答。

      蔺兰催又问,那个人,是我?

      老师默默把伞移到他的发顶。

      蔺兰催于是看着他,一对蓝的桃眼,带着隔雾看花的错觉,朦胧得很动人。蔺兰催有张昳丽华美的脸,宛如烧瓷难得淬炼出的那抹天青。他抛出那晚最后一个问题,老师,仙君,你们难道不会痛?

      老师斟酌良久,答道:看得多了,自然无情。

      老师看着他,又说,你不要恨……

      恨谁?

      任何人。老师道,恨不是养料,而是井口投下的石子,站在其中,你会被淹没。

      蔺兰催笑了,老师,你的棋又错了,倘若无人投石,为什么会生恨呢。

      就在那天,老师拿出了结霜,放进他的手中,说,这柄剑,过去是一把上古邪剑,我用了三百多个夜晚镇压这上面的怨气,又用了两百年让它融化在火山之中,得此结霜。

      老师一根根拨着他的五指,让蔺兰催攥紧这柄短剑,说,你要用它守住苍生。

      可是,老师应该知道,天锁一族,堕魔比登仙容易得多。

      容易的路,并非最正确的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老师说,我会用这柄剑杀你。

      这个赌,蔺兰催摸着结霜,感受它微弱的共鸣,我接下了。

      思绪画上了终点,蔺兰催合住眼,一拂袖,抽出折扇,一缕剑意横空出世,直切阵眼。

      幻境有如萤火流去,点滴坠进湖中,连绵起伏。

      萤火托举着船只继续前行。

      蔺兰催隐隐看到两岸的嶙峋山石,悬崖飞瀑、怪树鸣猿,云雾逐渐不再浓了,他抬起头,看到了一轮上弦月,钩在落寞的夜空中央。

      如果不是心知这是幻境,蔺兰催倒愿意暂留片刻。他凝神瞧了瞧四周,不知道下一次阵法会在何时到来,索性站在船头,屏息提气。

      他自嘲地想着:老师说的对,在这样的夜里,只一件薄衫确实穿的少了。

      蔺兰催后知后觉感到一丝麻木的冷意,流转着身躯里的灵力,为自己驱寒。

      他维持了摸约两柱香的时间。

      幻境中的两柱香,只是外界的须臾,尽管如此,在蔺兰催的感观里,过去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他身形未动,已听八方风起,木叶纷纷。

      一道激浪猛拍船身,蔺兰催张开了眼!

      杀意霎时令猿猴缄语、鸦雀无闻。

      无数道水流汇成飞刀,向他袭来!

      蔺兰催折扇一开,尽数将急流拦下,他犹没有出剑,阵法却濒临溃散,一时间地动山摇,水流在空中炸成烟,四处飘散。

      悬崖上滚下了一枚枚巨大的落石。

      蔺兰催并扇,只是意动,剑意业已将巨石割成数片。

      一枚落石从身后袭来,直接砸向船只,蔺兰催当即察觉不对,为时已晚,横扇划出一道剑招的同时,船扑进浪涛之中——

      浪涛触碰他的瞬间,蔺兰催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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