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春小记

　　刘记的后面有个很大的天井，方方正正的天井中间有一口水井，井底是口细泉眼，出来的泉水比一般的地下水温度还要低一些，喝起来甜丝丝冰冰凉，特别是夏天，喝一口感觉能凉到心里去。
　　天井砌了差不多两米高的围墙，只在墙角留了一扇小门，门后面是厕所。
　　天井的东南角种了一棵木菠萝，不知道年岁，黑色的树干看起来粗壮又干砺，枝叶繁茂，高度已经差不多跟刘记的屋顶一样高了，每年木菠萝成熟的时候，几乎整条芙春街都能闻到木菠萝散发的香甜气息，树底下是一座黑色的花岩石磨，那是刘国伟磨米浆的地方；另外一边墙角是棵芒果树，树枝一直延伸到了二楼的阳台上，树底下砌了间专门洗澡的小房。
　　两棵果树的枝叶伸展开来能把照进来的挡住一大半，所以天井里一年四季都会比别处显得凉快，陈天意从小就怕热，一到夏天就喜欢拽个小板凳坐在天井里守着水井吃饭，用她的话说，沾点凉气！
　　这个四方天井几乎承载了陈天意和刘光甫在刘记的整个童年，吃饭、玩耍、乘凉、写作业。
　　许秀华到刘记来做帮工之后，看小姑娘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一手拽着板凳一手端着碗往后面跑，就让丈夫做了个小桌子放在了树底下，方便她出去吃的时候放饭碗。
　　后来陈天意慢慢长大，小桌子变得越来越矮，写作业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赵志刚干脆找来了板材，做了一个长方形的桌子，又围着桌子坐了几把长条椅子，放在了树底下，把这里彻底变成固定写作业的地方。
　　这场作业一直从早上补到下午，无论陈天意怎么耍无赖白明朗都不为所动，最后只能认命，安安静静的写。
　　刘光甫这一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一会看他姐的热闹，一会跑厨房打下手，中午还跟着刘国伟睡了会午觉，下午起来了接着看他姐的热闹，简直不要太开心了。
　　陈天意一开始还吓唬两句，奈何作业太多，最后被白明朗一个眼神压的只能埋头苦写。
　　刘光甫一看自家姐姐不搭理他了，便无聊起来，拿着水瓢把墙根的花都浇了一圈后又绕回了陈天意跟前，手一伸，说：“姐，给我两块钱。”
　　知弟莫若姐，陈天意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想去打游戏机去了。
　　芙春镇最南边的坡边上有一家游戏厅，周末的时候很多学生会去那里打游戏，刘光甫很爱去那里玩打仗，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的，时不时的会问她要一块两块钱的去玩一会。
　　刘家养孩子，只要不学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大管，健康快乐就好。
　　陈天意从文具盒里抽出一块钱，放在刘光甫的手里，叮嘱道：“晚饭之前回来，知道没？”
　　刘光甫不动，还是直直的伸着手，说：“我要两块，我回来的时候要吃雪条。”
　　陈天意轻轻在他掌心拍了一下：“吃什么雪条，家里的井水都比它甜！”
　　熊孩子把腰挺的笔直，手直戳戳的，声音加了一个调：“我就要两块，就要两块，我要吃雪条，我要吃雪条！”
　　眼看陈天意就要准备站起来动手，坐在一边的白明朗终于出声阻止了她的暴力：“东东，说实话”。
　　张光甫对白明朗还是比较犯怵的，左右衡量，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实话：“我给彬彬带一块，他爷不给他钱。”
　　彬彬是隔壁中药铺子的王掌柜家的孙子，大名叫王绍彬，比东东大一岁，是个非常文静的小男孩。
　　两小孩一个九岁一个八岁，一个二年级，一个三年级，因为住的近，从小就爱在一起玩，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写作业也爱在一起写，所以玩游戏机刘光甫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肯定得带着他的小伙伴一起玩啊。
　　陈天意都要被气笑了：“你带着彬彬去，小心王爷爷揍你屁股。”
　　“我们不让王爷爷知道！”刘光甫冲他姐吐舌头，然后转头看白明朗：“明朗哥哥，你给我一块，回头让我姐还你。”
　　白明朗递给他一块钱，笑道：“去吧，早点回来。”
　　刘光甫接过钱欢呼一声，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还不忘冲着厨房喊：“爷，我去找彬彬玩去了。”
　　等刘国伟探出头来看的时候，刘光甫早就不见人影了。
　　陈天意瞪白明朗：“你就惯他吧，再给人彬彬带歪了，小心王爷爷找你算账。”
　　白明朗把手支在桌子上撑着头看她，笑着说道：“王掌柜比你心里有数，彬彬年纪小，天天憋家里学医理，有个人带他玩是好事。”
　　然后另一只手伸手点了点陈天意面前的书，“来，接着写。”
　　“啊啊啊......”
　　陈天意抓狂，白明朗简直就是生来克她的，娃娃亲什么的根本一点也不靠谱，呜呜......阿婆，现在后悔还来不来的及啊！
　　刘光甫一路小跑到隔壁的中药铺子门口，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小心翼翼的趴在门框是哪个探头往里看，果然看见王绍彬小朋友戴着套袖，围着个小围裙正坐在药碾子前面一板一眼的碾药材，一边碾嘴里还一边不知道在背什么。
　　刘光甫先是蹲在门脚上抬头看了看在柜台后面打盹的王掌柜，确定他没注意到他的到来，才探头小声的喊人：“彬彬，彬彬。”
　　王绍彬小朋友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自己的小伙伴正趴在药铺的门脚边上，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扒拉着门槛，冲自己嘿嘿的笑。
　　他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爷爷，然后轻轻的放开手中的药碾，起身走到门口拉着刘光甫的手让他站起来，一边伸手给他拍膝盖上的灰尘一边小声问：“你怎么来啦？”
　　刘光甫小声回答：“你跟我去打游戏机。”
　　他拉着小伙伴的手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另外一只手，让王绍彬看他手里的两块钱。
　　王绍彬问：“你哪里来的钱？”
　　刘光甫一本正经的回答：“一块是姐姐给的，一块是明朗哥哥给的，姐姐说多出来的我们回家的时候可以吃雪条。”
　　他可不能告诉彬彬他姐不让吃雪条，不然彬彬肯定不会同意他吃的。
　　王绍彬看着刘光甫，试图从他脸上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奈何东东小朋友的表情真诚的不能再真诚了。
　　王绍彬小朋友还在犹豫要不要去隔壁跟天若姐姐确定一下，奈何刘光甫的耐心已经耗完了，他着急的晃了晃被拉住的手：“彬彬，走啦，一会要天黑了，回来晚了雪条就卖完了。”
　　王绍彬无奈，又回过头看了看自己正在打盹的爷爷，放开刘光甫的手，把手上套的套袖摘了下来，又把围裙解下来，叠整齐一起放在了门槛上，刚放好就被刘光甫拉着跑了。
　　等两个小孩跑远了，柜台后面打盹的老爷子才慢腾腾的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门口，慢悠悠的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又慢慢闭上了眼睛继续打盹。
　　自己的孙子太文静，除了念书，到家就是写作业，然后跟着他这个老头子看医书，背医理，认药材，小小的年纪却显得老成的很，也只有跟刘家的小孙子在一起才感觉他像个普通的孩童一样。所以刘家孙子每次来找自己家孙子，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
　　小孩子嘛，和小伙伴跑呀跳呀笑呀闹呀，上山爬树下河摸鱼，这才是童年嘛。
　　晚上要去上自习，陈天意不想去，奈何不管她怎么撒娇耍赖白明朗就是不松口。
　　陈天意气得直跺脚：“我念书干嘛呀，我一个当仙婆的，读书还不如在家养精神。”
　　白明朗把手抱在胸前，淡淡的开口：“念书识字，懂理，以后遇到事情知道以理服人，而不是只会撒娇耍赖。”
　　刘国伟也在一旁哄她：“乖宝，小孩子要读书的，不然长大跟阿爷一样，要当文盲的。”
　　陈天意跑过去抱着刘国伟的胳膊撒娇：“爷，你没听出来他是在笑话我呢吗？你还帮他说话。”
　　哼！当她真的傻吗？这话说的就差明着说自己撒泼打滚了。
　　刘国伟拍拍孙女的头：“明朗是为你好，等你阿婆回来发现你不好好学习，要揍你的。”
　　自家孙女从小就不爱念书，这些年要不是白明朗天天拉着拽着，逼着她去上课，别说学习早就被甩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由着她来估计学都辍了八百遍了。
　　陈天意当初念小学还是因为陈阿婆吓唬她说不认字不教她画符，她没办法才去上了学，升初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字已经认得差不多了，就不想接着念了，偏偏这个时候又出来了个白明朗。
　　如果说陈天意是只猴子，那白明朗就是唐僧，陈阿婆就是那如来佛祖。
　　总之两个她都惹不起......
　　陈天意想了想，终于犹犹豫豫的松开刘国伟，冲着白明朗两手一伸：“你背我去，我今天写了一天，屁股都坐扁了，可累了。”
　　白明朗终于露出一抹笑，走过来，转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陈天意一下就扑在了他的背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刘国伟训她：“你就欺负明朗吧，不听话。”
　　陈天意辩解：“哪有，他愿意的嘛。”
　　说完还扭头凑到白明朗耳边，小声的跟他确认，“我说的对吧？”
　　白明朗点头：“嗯，对。”
　　刘国伟一脸的无奈：“明朗，你不要惯她。”
　　陈天意便有些小得意的笑起来，听见她笑，白明朗便也跟着笑。
　　身材挺拔的少年把装书的包挂在胳膊上，然后两手交叉在身后托住女孩，礼貌的跟刘国伟道别：“阿爷，那我们去学校了，晚上我送她回来。”
　　刘国伟挥挥手：“去吧去吧。”
　　陈天意也学她爷挥挥手，然后把歪着把头靠在白明朗的肩膀上跟他说话：“我沉不沉。”
　　“不沉。”白明朗嘴角带着笑意回道。
　　陈天意又问：“那我要是以后长胖了呢？”
　　白明朗声音轻缓：“胖了也没关系，我会越来越有力气的，会一直背着你。”
　　某人被迫去学校的不开心终于被安抚下来，陈天意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想了想觉得应该奖励一下背着自己的男孩，就松开搂着脖子的双手，改为扶着面前的肩部，用了点力气把头伸过去，在男孩的脸上亲了一下。
　　白明朗紧了紧身后的手，把女孩又往上提了提，让她在背上更舒服一些。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填满，此刻他的背上是他的整个世界。
　　陈天意重新趴好，小声的在白明朗的耳边说这前两天自己出去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是她在说话，白明朗稳稳的拖住她，时不时的接一句，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
　　学校在南边，从刘记出来，需要穿过整个芙春街，一直到南边的坡下，然后从新修的路上一直走过去，大概需要十几分钟。
　　芙春镇五天一集市，集市这一天，周边的做小买卖的商贩都会来到大街上出摊，这几年，出十次摊总能碰见三两次白明朗背着陈天意从街上穿过去，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两个娃娃早就定了亲的，那时候订早亲的还是挺多的，所以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有时候有些比较熟悉的摊主还会打趣她们：“明朗，这是又背着媳妇念书去啊。”
　　每当这个时候白明朗就礼貌的露出个笑来，也不说话，陈天意就笑嘻嘻的在背上冲那些打趣的人做鬼脸：“可不呗，不背着以后跑了咋整。”
　　白明朗就一脸的无奈，大家就都笑起来。
　　傍晚的芙春镇，被夕阳温柔的余光整个笼罩进去，一眼望去整条大街仿佛镀上了朦胧的金色。
　　街上摆摊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剩下正在收摊的看见白明朗背着陈天意走过来，照常打趣了几句，陈天意也不恼，一路过去都笑眯眯的，时不时的还跟打趣他们的人搭上两句。
　　白明朗背着陈天意一路走到南边的坡底下，遇上了背着刘光甫正往坡下走的王绍彬。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王绍彬有些费力的把刘光甫往上托了托，跟白明朗打招呼：“明朗哥哥。”
　　陈天意歪着头正说话，感觉白明朗停下来，刚想问怎么不走了，听见王绍彬的的声音就抬头看过去。
　　这一看不得了，好嘛！自家的臭小子趴正在人家背上睡得正香。
　　此刻的她已经忘了自己也是被别人背过来的了，拍拍白明朗的肩膀，从他身上哧溜下来，跑过去伸手就捏住了刘光甫的耳朵，使劲拧了一下。
　　刘光甫一下就被痛醒了，耳朵被捏着动不了，在王绍彬的背上嚷嚷着：“痛痛痛......”
　　陈天意不撒手，冲着王绍彬说：“彬彬，你把他放下来。”
　　王邵彬慢慢的蹲下来，让刘光甫的脚着地，一边扶着他一边求情：“天意姐姐，你别捏他耳朵了，捏疼了。”
　　刘光甫这才知道自己这是自家姐姐来了，顿时觉得完了。
　　他一边踮着脚企图减轻痛感，一边大声的喊：“姐、姐、姐、痛痛痛......你撒手，耳朵要下来了啦。”
　　陈天意不搭理他，一边捏着耳朵，另外一只手还上去给了刘光甫屁股一巴掌。
　　“臭小子，你也不看看你多大的块头，你就让人家背你，你一个都快顶彬彬两个了，你也不怕把他给压坏了。”
　　刘光甫是个能吃又能睡的，长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王绍彬虽然比他大一岁，个子也比他高，但是体格却不是个强壮的，刘光甫起码比他沉10多斤。
　　陈天意说着又给了他屁股几巴掌，刘光甫被打就开始绕着他姐转圈圈躲巴掌，王绍彬在一旁看小伙伴挨揍，急的汗都出来了。
　　他一边伸手护着，一边不停的求情：“一点也不沉，天意姐姐不要打他了。”
　　白明朗也不阻止，淡定的踱步站在路牙边上，防止几人闹的时候踩空。
　　刘光甫也不打转了，一个劲的求饶：“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让彬彬背我了，我错了。”
　　陈天意听他承认错误这才松了手，她一松手刘光甫连忙捂着耳朵躲到王绍彬的身后，只伸着个脑袋防备的看着他姐。
　　陈天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刘光甫：“真知错了？”
　　刘光甫忙不迭的点头：“知道错了。”
　　陈天意抬起一只手扬起来接着吓唬他：“再欺负彬彬等我揍你。”
　　刘光甫赶紧的猛摇头。
　　陈天意转过身又冲着王绍彬补充道：“彬彬，你不要惯着他。”
　　王绍彬小朋友赶紧点头，刘光甫一看他姐还要说，赶紧拉着王绍彬的手一溜烟的跑了，边跑边大声说道：“你是个大坏蛋，今天又打我屁股了，我回去给爷告状去。”
　　看人跑远了，陈天意才哒哒哒跑到白明朗的身边，胳膊一抱，问：“我厉不厉害？”
　　“厉害的很。”白明朗伸手点一下她额头夸她：“颇有阿婆的风采。”
　　“那是！”陈天意点头认可他的夸奖，又怕刚才自己表现的太好了，别把自己男人吓到了，又补充了一句：“我就吓唬吓唬他，没使劲揍他。”
　　白明朗笑着“嗯”了一声，拉着她往学校去，他当然知道她是吓唬东东的，说是揍屁股，根本连劲都没舍得使，也就捏醒他那一下用了点力气。
　　陈天意拖着白明朗的手，开心的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又说起了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这边刘光甫拉着王绍彬跑远后，回头看到看不见他姐了便停下来了。
　　王绍彬不放心的问他：“打疼了没有？”
　　“没有。”刘光甫笑嘻嘻的回答：“我姐没使劲，她就吓唬吓唬我，不舍得打我的。”
　　王绍彬小大人似的摇摇头，拉着他往家走。
　　刘光甫一边走一边不放心的问小伙伴：“那你以后还背我不？”
　　王绍彬点头：“背你。”
　　刘光甫开心了：“下次不让阿姐看见。”
　　王绍彬依然点头：“嗯！”
　　刘光甫就更开心了。
　　“我们回家，彬彬你今晚在我家吃饭，我叫阿爷给我们煮米粉吃，放好多的叉烧肉！”
　　王绍彬看他开心，他也开心起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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