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言谈录

　　一棵树。
　　一棵挂满红线的树。
　　一棵巨大到挡住了她去路的挂满红线的树。
　　她用手轻轻碰了碰。
　　耳边响起了谁愤怒的声音。
　　“怎的这么不要脸！破坏他人的姻缘！”
　　龙御宇厌恶的皱了皱眉，半模糊的睁开眼睛。
　　“他人姻缘与我何干？”
　　一句话出口，她立刻醒了。
　　真是一个相当不愉快的梦，龙御宇决定下次再梦到的时候她一定要把这句话回敬了去，并且还要加上“你才不要脸”方能解恨。
　　现在还是深夜，她气得有些口渴，便大声的咳了咳，指望在外面值夜的宫女能听见。
　　见假咳没有效果，她索性直接说：“来人！”
　　今天值夜的是小兰，也是个柔顺乖巧的人儿，偏就今天不知怎么困意实在是挡不住，想着主子一向睡得比那什么还死，便大着胆子闭着眼想稍微休息一下。
　　可是这一休息就起不来了。
　　龙御宇见没人回应，又不想这么一直渴着，就爬起来自己倒水。
　　一杯凉水下肚，龙御宇险些呛着。
　　她最近比较烦。
　　先是她哥不知哪根神经搭不对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又是她爹想方设法把她嫁给新科状元，再来就是她连做梦都得被人骂……
　　诸事不顺啊诸事不顺。
　　尤其是她爹那件事，想想就觉得后悔无比。
　　当时龙御宇并不知道龙椅上的老头子打的是把她赶紧脱手的算盘，因此在他高深莫测地摸着小胡子问她某某某此人如何时，她也只是应付着说了两字——
　　“甚好。”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龙御宇知道这两个字将给她自由安稳的生活带来怎样威胁的话，打死她也只会说“听名就挺猥琐”或者“据说此人混迹于烟花之地”之类的话。
　　这么想着，龙御宇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其结果是第二天她是躺在地上被叫醒的。
　　“殿下还真是睡觉不老实的，摔了还不自知。”一向凶悍的小红是龙御宇的贴身丫鬟，知道主子是个外强中干的，平日嘴上的话就很不留情面，不过她倒也属于护主的范围内。
　　此刻她正和龙御宇毛糙的头发作斗争，还一边不停地念叨。
　　“那小兰已经被人拽下去打板子了，谅她下次也不敢。”
　　锦阳宫有个规矩，别宫打的都是屁股，他们打的是手。这还是龙御宇在太学时跟太傅学来的，那时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小红……你往我头上加这些簪子做什么？”
　　龙御宇的梳妆打扮一向是小红打理，她应该知道自己最不喜欢往脑袋上加一些有的没的。
　　小红面不改色，语气里却稍带嫌弃：“殿下还真是忘性大，今儿个皇上召您去御花园会状元呢！”
　　龙御宇盯着梳妆铜镜反应许久，恍惚记得是有这么个事儿。
　　“奴婢听说状元郎是个俊人儿，殿下可别又把人家轻薄了去。”
　　龙御宇看见镜中的自己嘴角抖了三抖，皱着眉头抬高声音企图彰显其主子的威严：“什么叫‘又’啊？本宫是那么好色的人吗？！”
　　“殿下息怒！”小红撇撇嘴，拉长了声音继续说：“去年硬是借着酒疯亲了大皇子的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啊不是我们殿下……”
　　被提及旧时丑事，龙御宇捂着眼睛无力的辩解道：“本宫那分明是头脑混沌才做出糊涂事的好么……”
　　说起这段可歌可泣的黑历史，还真是全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去年初春，蓟国乐安公主龙御宇的十八岁生辰宴上，在他国游学多年的大皇子突然归来，为胞妹庆贺生辰。只是他来的时候帝后早已先行休息，现场尽是狐朋狗友，杯盘狼藉，席将散尽。大皇子少年出宫，突然赶回时却是二十有一，相貌变化之大自是没有一个宫女太监认得出他。他独自牵马来到锦阳宫，侍卫们只当他是公主邀来的好友，未加阻拦便放他入了殿。他走向主位，伸手扶住从位子上跌跌撞撞向他走来的喝高了的龙御宇，还未待他唤出“皇妹”，便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脚在下巴上“吧唧”了一口。
　　大皇子当然受到了惊吓，但是人家硬是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扶着龙御宇的肩膀，冷静又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龙御宇，我是你大皇兄。”
　　全场人顿时酒醒，纷纷化作鸟兽散。
　　龙御宇也酒醒了，傻笑了两声便假装晕倒。
　　自此，她的好色之名便算是坐实了。
　　小红在她主子的沉默中插好了一支翡翠玉兰花簪，又拿起玉梳将披散在后背的其余发丝梳好，最后将一张被红蓝花粉末涂成了红色的纸伸到坐着的人嘴边，沉默的龙御宇终于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奴婢知道殿下不爱这些个东西。”小红笑了笑，用哄小孩的口吻劝道：“……殿下肤白，本就用不着打粉。但口脂还是涂了吧，映着您今天的妃色衣裙一定好看的紧！”
　　“好看的紧”正正击中了龙御宇的要害，她乖乖的尝试了传说中的口脂……嗯，味道不错，微甜。
　　小红看着面前的公主殿下如赴死一般的……吃掉了那一小块红纸，决定以后在让龙御宇尝试新事物之前一定要教给她使用方法才行。毕竟，公主在某些方面真的是，天赋异禀。
　　待龙御宇完全梳整好，前来接人的内监总管已经焦急的在锦阳殿内踱步三巡了。在公主殿下出现在他面前的一霎那，他面上立马笑开来：“殿下今儿个真是好看极了，待会皇上见了怕是舍不得公主嫁出去的。”
　　其实老总管心里怎样想的不过是：诶哟终于来了我的小祖宗诶！快着点走吧那边皇上还等着呢！
　　龙御宇一听，眉开眼笑。
　　小红诚不欺我也。
　　龙御宇还没和老总管扯些有的没的便被拉上了步撵，向着御花园前进。
　　步撵在御花园内拐了几拐，终于停在了风荷亭的长廊一端。
　　蓟国的御花园并不大，但是内部建筑无一不别致精细。尤其是这风荷亭，是建在了芙蓉池中央，用长廊连在池子的北边，亭子四周有纱织的薄帘垂着。每逢盛夏时，龙御宇最爱往这亭子里呆，清凉消暑，荷花围绕，风吹过帘子轻轻扬起，鼻间还能嗅到清香。
　　龙御宇缓缓走近，亭内的君臣二人一坐一立，似乎并没有等很久的样子。龙喆正在和那新科状元说些什么，脸上笑得慈祥，而那人却显得十分拘谨，也只是出声附和罢了。龙喆注意到了走进亭子的龙御宇，笑着冲状元郎说：“看看，这正说着她便来了。”
　　“父皇好雅致，唤儿臣到这里来莫不是赏荷的？”龙御宇微微俯身，算是混过了表面上的基本礼节，明知故问道。
　　“你这傻孩子，未入夏便想赏荷？”龙喆笑着打趣，起身走到她身边，“乐安啊，来看看今年父皇选的新科状元如何呀？”
　　那人本是随着蓟皇的站起微微转身，听了这句才完全转过来身朝龙御宇，低头却并没有弯腰，向着蓟皇和公主的方向施了一礼。
　　“草民沈玉琼参见乐安公主。”他语气平和不卑不亢，有意将头低的很深让人看不清长相，一眼扫过去只让人觉得身形虽不高挑但算得上是匀称，与身后池中几束含苞待放的荷花骨朵相衬更显清秀。
　　“沈公子不必拘礼。”
　　“谢公主。”他这才抬起头来，却依旧将目光垂在地砖上，好似要将那里看出一个洞来。
　　“乐安以为这沈公子可符合你的标准？”龙喆这第二次问得诚恳又直接，仿佛真是在让闺女帮着鉴定人才，但这话细细听来又实在是有几分给女儿相亲的味道，龙御宇在心底暗暗地骂着亲爹是老狐狸。
　　龙御宇见他不敢看自己，也就更加大胆的观察这位传闻中“和大皇子平分了个秋色”的新晋状元沈玉琼。
　　平心而论，龙御宇没有觉得他哪里“极为俊俏”，只不过肤色较白，五官搭配得温润。若是真的在“英俊”这一点上与大皇兄比的话，他的眉眼实在算不上很细致。
　　嗯，这沈玉琼总的来说只能说是“耐看”，看来这传言以后不可尽信。
　　龙御宇转念一想，看来自己还真是像小红调侃那样注重皮相之人啊……但这也不能算好色好么？
　　脑子在极短的时间里转过这些有的没的，而后龙御宇便对着龙喆微笑点头说：“父皇的眼光一向不错，这位沈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至于符不符合儿臣的标准……儿臣倒觉得，若想在朝为官，得先问问他符不符合百姓的标准，官皆为民方得长久之政。相比之下，皇室贵胄的标准倒算其次。因而儿臣不敢妄自作答。”
　　她这话说完，自己恶心了一番，连沈玉琼也暗暗发笑。
　　老狐狸的崽子好歹也是只小狐狸。龙御宇她的首要目标不过是跟龙喆打太极，你问我就躲，你不让我躲我就上纲上线为国为民，总之装糊涂就对了。这么一答虽然有些过于做作，但是龙喆并非昏君，又不是在什么大庭广众的地方，这些话也就无伤大雅。
　　龙喆有些惊奇，这丫头向来只有被他算计的份，而今倒是学聪明了，不生气女儿不给自己面子反而张口笑道：“好啊，乐安，朕倒不知你已经出息到能为江山社稷分忧了。”
　　知这话里是在调侃她之前的不学无术，一向厚脸皮的龙御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父皇就别拿儿臣开涮了吧……”
　　龙御宇无奈的表情引得龙喆又是一通笑，转脸跟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沈玉琼问到：“沈公子觉得我这二公主怎么样？”
　　“回禀皇上，乐安公主金枝玉叶，已非寻常女子可比；更难能可贵的是能心系百姓，有这样一位公主实在是我蓟国子民的福祉。”
　　别说，这个马屁还真是拍的润物无声，够格又不唐突。
　　想想以往遇见的一些年龄相仿的富家子弟，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偏偏想着巴结权贵得以高升。龙御宇撇了撇嘴，她自己什么样，虽然长相尚算不错，却也没到那群卑躬屈膝满脸堆笑之人口中的那样“倾国倾城”、“神女下凡”。
　　你看看，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的内在美。
　　龙喆眯起了眼睛，摸着胡子缓缓的说：“世人皆说乐安无能，你不这样认为吗？”
　　老头子还真是不给人留面子。
　　何止无能，您手下的史官都快把我写成废物了！
　　沈玉琼倒是个不得罪人的，他勾过嘴角回答道：“草民不知外界对公主的传闻，草民只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有幸能亲眼见到公主，即便日后流言传入耳中也是不攻自破。”
　　虽然很感激他不一定是真心的恭维，但是龙御宇心下里还是忍不住继续吐槽。
　　……你哪里“亲眼见过”我了，分明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答得好！”龙喆拍了拍沈玉琼的肩膀，笑容抑不住的表现在脸上。
　　“明日早朝便许你官职，如此人才不可浪费！”
　　“承蒙皇上错爱，草民定当全力以赴。”
　　沈玉琼又深施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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