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

　　卞梁国京城：商歌。
　　深秋。
　　空气中还带着白日残留的热气，一轮新月挂在天上，洒下冷飕飕的点点清辉。
　　顾念动了动眼皮。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猛的一下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大红大紫的床幔，一盏油灯在窗前簇动着豆大的火苗，空气中有馥郁的桂花香。
　　顾念猛的坐起来。
　　她的眼珠还在眼眶里，她的眼皮还能睁开，她的鼻子还能闻到桂花的香味。
　　她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说出的话却像是自言自语，“明明生前眼睛已经被顾朝落烫瞎了，鼻子也被割了，想不到这阴间的阎王可比人间的活阎王要善良多了，黄泉路上竟还如此怜悯我，还了我从前健全的模样，让我死也死得体面些。”
　　笑着笑着，那笑声里多了几分悲凉。
　　都说阎王可怕，可是那人间的活阎王比这阴间的阎王可怕多了。
　　“姑娘？”突然一张小脸凑到她面前，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看着看着还伸手摸到她额头上，“这也不烫啊，咱们姑娘这是怎的了？”
　　“就算没烧着，想来身上也是不大舒服的，今日那样大的太阳喝了那么多凉水，都说了让扶摇看着，她大概又偷懒去了！”旁边又走过来一个瓜子脸柳叶眉生得秀气小巧的女子，边说着边倒了杯茶端着朝顾念走来，嘴里不忘吩咐，“沁雪，你去请个大夫来！”
　　方才那圆圆大眼睛的姑娘应了一声，正欲转身时，猛的手被人拽住。
　　她疑惑的转过身，待看到顾念的神色时，话在嘴边又变成了嗫嚅的一句：“姑娘这是怎的了？”
　　但见顾念一脸苍白，嘴唇颤抖着，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震惊，难以置信，抓着沁雪的手几乎是要将指甲掐进她的皮肉里。
　　“现在是哪一年？”顾念的声音干涩，问出的这句话几乎是从骨头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屋里两个丫鬟皆有些怔住，良久，冬雪小心道：“姑娘，现在是承运二十八年。”
　　承运二十八年……承运二十八年！
　　顾念掀开被子，猛的朝窗边那面镜子扑过去。
　　镜子里的那张脸，年轻，饱满，白皙，柔嫩，那是十多岁少女的脸，那是她十四岁时还不曾历经风霜的脸。
　　她的头发还在，鼻子还在，眉毛睫毛都还在，她的脸完好无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她的眼睛还好好的安在眼眶里，她还能看见这纷纭的人世间。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纤纤玉指，修长白嫩，如同青葱一般。
　　再往下，纤巧的脚上一双绣花鞋，鞋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秋海棠，夭夭灼灼的盛放在鞋面上。
　　她的双手双脚完好，她还是个好好的、真真正正的人，不是那个整日在宫门口爬动的猪彘！
　　顾念撑着桌子稳住身体，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的笑了起来。
　　苍天怜见，她重生了！
　　这是她的屋子，外面有秋桂飘香，这是承运二十八年的秋天，她还没有嫁给太子傅思渊！
　　一切，还来得及！
　　顾念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满脸的泪。
　　她原本是丞相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啊，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是上天也为她不公，才给她这重生一世的机会吧？
　　屋里两个丫鬟都被她这疯癫的模样吓到了，焦急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说着那秀气小巧的女子便要转身，顾念一把将她拉住。
　　“玲珑。”
　　玉玲珑急忙道：“姑娘，奴婢在，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顾念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眼睛又大又圆那个，轻声唤道：“沁雪。”
　　沁雪大眼睛眨巴着：“奴婢在的呢姑娘！”
　　顾念眼睛又在屋中扫了一圈，心头突然往下坠。
　　秋天，就在她嫁给傅思渊的前两个月，她接连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她的扶摇和清月。
　　顾念脸色“刷”的一下雪白，玲珑扶着她她才勉力站住，她抓着玲珑的手，语声急切，摇曳的灯火里她的眼睛空洞骇人：“扶摇和清月呢？她们……”
　　她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后面那句话哽在喉咙她怎么也问不出来。
　　“清月这两日得了小姐首肯，去乡下看她父母去了，扶摇在前院呢，姑娘忘了？今日老夫人寿宴，二老爷那边腾不开人手来，便朝咱们院子借了人，扶摇下午便过去帮忙了，姑娘若是要找她，奴婢这就去前院将她叫回来？”
　　老夫人的寿宴，九月二十五，扶摇和清月都还在，但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就是今天晚上会有一桩命案，扶摇她……
　　顾念看了一眼窗外，月亮才刚刚悬上柳梢头，前院的锣鼓喧天隐隐传到后院来，时辰说早不早，她还来得及救扶摇，但是另一个姑娘的性命，她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救了。
　　顾念当即沉下脸，语气不容置喙：“去，将扶摇叫回来，要快！”
　　“是！奴婢这就去，姑娘别急！”
　　玲珑答了话，才刚一转身，门口便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姑娘醒了吗？”
　　玲珑转头看顾念，笑道：“姑娘这才刚念着呢，她便回来了。”
　　进来的姑娘一张鹅蛋脸，杏仁眼，长得很是面善，只是那眉眼间隐有一丝急切，瞧着便能猜到是个急性子。
　　倒是很合她的名字，扶摇。
　　顾念的四个大丫鬟是按照“风花雪月”娶的名字，扶摇是风的雅称，玉玲珑是花的别称，剩下的便是沁雪，清月。
　　她的院中共有八个丫鬟，里间伺候的是“风花雪月”这四个大丫鬟，外面还有四个做杂活的丫鬟，取名“春华秋实”。
　　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春华秋实，前世，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惨。只要是对她好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顾念看着急急忙忙走进来的扶摇，眼前闪过上一世她浑身是血倒在自己面前，全身被人打烂，脸上血肉模糊，眼珠子都被打得爆裂出来的模样。
　　顾念暗中掐紧了手才使得自己没有失控。
　　进来的扶摇没注意到顾念的异样，见她醒了，上前来欢喜道：“姑娘醒了？身子可还好？前院甚是热闹呢，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你还说姑娘的身子呢，白日里叫你瞧着点，这天气热，怕姑娘贪凉吃那些冰的东西，结果你倒好，让姑娘喝了那么多透心凉的水，眼下我瞧着姑娘的神思都不正常了，又哭又笑的！”
　　“咱们姑娘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是想做什么便一定要做，咱们如何拦得住？”扶摇将顾念左右看看，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这不是好好的嘛，玲珑你一天净是瞎操心！”
　　说着她便转身进了里屋，翻翻找找的捣鼓了半天才抱着个针线奁盒出来。
　　一直没出声的顾念这时才开口叫住将要出门的扶摇，“你做什么去？”
　　扶摇矮身福了一礼：“姑娘，奴婢不是在前院帮忙吗，大家闲聊时说到针线，她们都夸奴婢针线活好呢，恰好那京都府尹大人家的小姐听到了，说是想见见奴婢的针线呢，这不奴婢才回来找了自己平日里用的针线，不敢叫人家小姐久等，奴婢便先走了！”
　　“站住！”顾念厉声道。
　　众人虽知自己姑娘平日里任性而为，但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的对丫鬟们说过话，一时间屋里三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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