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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此刻的我,正在峡谷中经历人性的折磨。我的亚索已经超鬼,但这并非我的问题,队友送的比我还丧心病狂,短短五分钟,我的屏幕闪烁了五次,明亮阴暗之间,中文的艺术在左下角聊天框内展现得完美无瑕。好容易拖到投降按钮可以被按下,我方五个倒霉鬼终于默契地一致同意了投降。真希望未来某天情绪也可以被信息化,这样,人们的愤怒一定是最廉价的流量。我放开了键盘鼠标,无力地盯着那个大大的“失败”图标,只觉得迷茫。自从余何送我回了家,已经快过去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我还是毫无建树,只喜欢窝在家里。好几次出去找工作,只换来碰了好几鼻子的灰。古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古人也没想到,如今的我被夹在南墙北墙内,动弹不得。
沉吟片刻,正要准备下一场历练时,手机响了,我烦躁地拿起,却发现打来电话的号码并不在通讯录里。接通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冷静地寒暄着,我联想到一个月前那个身穿一身黑的男人。我没好气地抬高了声音,质问着他打电话干什么,希望在他面前占领话语主动权。我实在是不喜欢他那种几乎称得上冷酷严苛的不苟言笑,每每与这样的人说话,我都感觉他们的眼睛能看穿我的现世来世,搞得我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余何并没有理会我的不满,他机械似的喉咙以一成不变的腔调向我阐释了打来电话的缘由。那天我和贝希被带到基地后,他曾经问过我是否有什么不适感,而我当时的回答与绝大多数和贝希接触过的人都不同,当时的我没有半分低落焦虑,而这让他认为,我的精神对于外界的影响并不敏感。因此这一个月他派了人观察着我的生活,并确认了我并不是出于客套而撒谎。
听完这些话,我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朝手机话筒大喊:
“一个月你都在监视我?你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你这是犯法!”
可能我演得的确比较凶狠,他的应和声中竟溜过一丝慌张。这让我感到一种胜利的快感,姿势也就稍微松懈了些。他稍稍清了清嗓子,用急迫的语气表示是自己考虑不周,并对这种“偷窥”的不礼貌行径道歉。说罢,这个男人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您或许会想,为什么我会如此关注您的生活。其实这也是出于私心,像您这样对外界精神影响具有抗性的人才,实属万里挑一。我的工作限制了我那天向您告知更多关于贝希、基地还有我的小组的信息的能力,但您与众不同的天赋,值得我向上级领导申请,为您在我的小组内安排一个职务。如果您愿意入职,我将详细为您讲述这些信息。同时,我在查阅您的资料时,也确认了您目前处于无业状态,您同意入职将是一个双赢的决定。关于工资等,我会向您的邮箱发送一封信件,您注意查收一下。做好决定后,您可以再打给我,我将亲自来接您参加面试。非常抱歉打扰您了,回见。”
他尚不等我有所反应,就自顾自地挂断了电话,我骂了句脏话,批评对方毫无礼貌。这时,几封邮件也接连被递送到我的屏幕上,好像故意撩拨着我并未消散的兴致。其实不需要特别去阅读这封近乎不可能被拒绝的信,光是能主动给我一个工作,我就已经有办法向我妈交待,更何况信上给出的薪资条件更是优厚到难以想象。尽管要作为一名精神类药物实验对象记录员,我可以说毫无头绪,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就被看中,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慢吞吞地挪动食指,按下了回拨。那头机械式的响铃把我的思绪拉得无限长,我急切地等待着接通的那一刻,转念又担心起不知道怎么开口。接通的那刹那,好像整个宇宙间的烟花都停滞住,陷入了尴尬的冰冷,而我的紧张要劈开天灵盖,把理智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不过好在对方并没有在意,他似乎早就预知了我的投降,听到我颤抖着用最客套的话试着委婉表达意愿时,他毫无反应,只是轻声地嗯嗯呢喃了几下,好像一切都如此稀松平常。只是,闭上双眼,我想象起这个木头一般的男人,正在微笑着,却又压抑着某种高昂的情绪,对电话那头满头大汗的我,说出认识这么久,唯一一句稍显温柔的话:“欢迎您的加入,您做出了一个非常优雅的决定,谢谢您。”那小人得志般高傲的语调气得我跳脚。
面试结束后不久,余何给了我一张员工卡,和他曾递向我的那张名片大同小异,唯独是材质变成了塑料,光滑崭新。跟着余何进入办公区,他拉开一间单独的工作房沉重的玻璃门,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工作室,并保证第二天介绍其他组员给我认识。做完这一切,他熟练地推来两张转椅,摆在我身边。他示意我坐下,同时平淡地讲起了一个奇幻却又合理的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后很久,我开始对故事中发生的一切产生厌烦,但要我忘记这一切,又并非易事。以至于无数个晚上,当我梦见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时,都很难再感到恐惧,反而是陌生的孤独,填满了整个睡眠,把我推得越来越远。
(贰)
不难看出,余何并非一个专业的演讲家,因此当他熟练地向后靠住座椅腰托时,我并未对他的叙述技巧和讲述内容产生半分期待。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收回了些许不屑,反倒平添了几分不解。
他轻盈地将右腿搭载左腿上,黑色风衣也因此无法完全遮住全身,泄露出了灰黑单薄的裤脚。他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不知道什么位置,缓缓开了口,全然不顾突出的喉结在修长的脖子上折叠成的钝角。
“潘起,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执意要求你加入公司,或者说,为我的小组添砖加瓦。其实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这家公司的业务范围远比研发售卖医疗器械宽泛。如果硬要描述,简单来说,我们收集了很多具有特定能力的人,物品,甚至场景,在能控制的情况下,将它们出租给客户。比如贝希,按道理实验的残次品不可能再有活下去的机会,但它的特殊能力,也就是吞噬精神的能力,让它逃过一劫。是的,我们的确签过动物保护协议,但说实在,你也一定很清楚,那不过是一纸空文,实验部门每天推门关门就是几大口袋的动物尸体,什么猴子老鼠甚至是人工胚胎都是司空见惯。你看,对他们来说,贝希能不被处理掉的唯一原因就是它还有利用价值。”说到这里,他突然轻蔑地一笑,抬起了嘴角,但又急切地换回了那副冷淡的模样。他顿了顿,重新看向了我,继续说到:“所以,你应该明白,你的能力,就是不会被这些我们称为诡异的能力影响。当然,你的能力本身也属于诡异,但我觉得,与其用诈骗的手段,或者依靠暴力,强迫你入住地下负一层的收容室,不如直截了当用人类之间的交流方式,和你沟通,这样我们也可以更好地合作。”他静静地看着我,如同在等待我的回答。
虽然我并不反感作为社会这庞大工业机器中那颗毫无存在感、哪怕丢失也难以造成什么影响的垫脚片,为别人做牛做马,但任谁都难以理解,平庸如我二十年,仅存的一个优点居然是和实验室里的猴子待在一起时,不会被它们在精神层面同化。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努力把喉咙的哽咽憋了回去。
我的沉默让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闭上眼的话只有呼吸还能暗示着我和余何尚且活着。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五秒,也可能五十万年,对方率先打开了新的话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工作是处理什么内容?当然不是普通的记录员。也不是当实验员。实验目标?嗯...不够全面。不不不,当然不是活体实验。”他把我的猜测一一排除,告诉我,我的工作更像是驯兽师:但凡遇上对普通人能有强大的精神扭曲能力的诡异能力,我都需要身先士卒,扛着压力,尝试和目标建立沟通渠道,并将它们带回基地进行收容。当然,这个过程很危险,所以,工资待遇都会非常诱人。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人类的本能并不靠谱,所谓趋利避害,在我身上从没有体现过,反倒是身处险境,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更加吸引我。过山车、潜水一类的,已是家常便饭,和他人聊起时甚至不够做谈资。但真要让我“露一手”,又无可奈何,毕竟什么摸蜂窝抓毒虫玩电线都太过要命,况且要的肯定不是我的命,往往是观众的命。所以,对于这样一份“危险”的工作,我竟有一丝丝的期待——不只是优厚的薪水待遇,还能让我妈以后少念叨我两句,堪称完美!
“如果你想拒绝,随时都可以。这份工作有很多危险之处,也涉及到一些黑色产业,很多次连我都想要放弃。所以,哪怕你现在就决定回到家里,我们也不会阻止,但这段时间的记忆我们会在你离开前为你删除,并重新编造一个与我们无关的故事。”说罢,余何按住椅子两侧的扶手,慢慢地站起身,在电脑旁的双层塑料架子上找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放在我面前。我好奇地拉开封面上并不牢固的搭扣,里面是一些人的员工资料。我数了数,一共六个,其中还有余何年轻时的大头照。照片上他笑得很开心,如果不是过于出挑的眉毛,我几乎做不到把照片和眼前这个宛如生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这些就是我们的小组组员,这个文件夹你拿回去吧,明天来上班的时候记得交给我,我带你认识一下他们其他人,他们为人都很不错。”我嘟囔着应和了一声,声音里夹杂了少量不耐烦,和大量的敷衍。而他似乎并不在意,转身将转椅推回了桌底,让靠背紧紧贴合桌沿,一丝不苟地安放整齐桌上的物品。确认无误后,他看了看正在研究组员资料的我,扭身朝外面走去。他将左手揣在衣兜,右臂微微摆动,朝着玻璃门走去。
突然,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冲到门前,用力挤开嘎吱嘎吱作响的玻璃,把被汗水濡湿了头发的脑袋一骨碌地伸进来,滑稽的样子似乎是刚去水上乐园回来。男人并不在意,只是颤抖着用充满地方特色的声音对余何喊着话,我看到他眼中布满血丝,血液里流淌着一种原始的恐惧。由于我并非完全的本地人,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明白他表述的是什么。他哆嗦着,向余何重复着:
“余何,出事了!那个旧的优盘被凯哥拿走了!”
(叁)
在我的家乡,有一种特产,其貌不扬,黝黑腐朽,空洞脆弱。当地人取其形成过程需上古时期树木被埋入淤泥,在缺氧、高压状态下,细菌等微生物的作用下,经过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炭化过程,终于形成细腻光滑、状若煤炭的木材,以“阴沉木”为其命名,并加工雕刻为多种工艺品。
当然,物以稀为贵,我对这种木头的印象只来自于书籍和道听途说。不过,当我看到余何此时的脸色时,我对“阴沉”这两个字突然有了新的理解。他黑着脸,正要甩开沉重的玻璃门,急匆匆地又转身,顿了顿身形,铁一样严肃的表情让我有些发怵。他拧着眉头,对我发号施令:“潘起,你的东西先放在这里,你也跟我们一起。”随后他好像并不记得刚刚说过的话一样,又扭过肩膀,和那个喘着粗气等待着的男人一起往右边走廊快步走去。我不得不一路小跑,才勉勉强强跟上了已经在电梯门前的两人。
叮铃铃的提示音将我们推了出去,在地下一层的空气中,一种甜腻好闻的气味游荡着,配合着地底常见的凉爽,没多久我就患上了轻微的头痛。我们一路向左边走廊尽头的实验室前进,余何的步伐沉稳,而那个男人则因为个子矮,几乎是蹦蹦跳跳地才能和余何并肩。一路上,他们俩都在争吵着什么,我虽说满腹牢骚,也不敢见了缝就插针。终于是跟着不远,一直追赶着到了实验室门口。我抬头看了看,这间实验室的管理员除了余何,还有一个我并不认识的老人,那人名字叫周生凯。我心里暗自忖度,这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凯哥了吧。余何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红色的钥匙,打开了门锁。
与外面甜腻的空气天差地别,实验室的味道更像是苦涩的雄黄酒,这熟悉的味道让我的精神狠狠地振奋起来。环顾四周,各式各样的仪器杂乱地散落在台上,天花板伸下来几条粗大的管道,像传说中的章鱼海怪在屋顶窥视身下的一切。不远处还有几个叠在一起的塑料笼子,不过并没有内容,显得冷清得很。余何走到房间角落的一台电脑前,熟练地开机查看。我和那个男人就站在他身后,等待着他的指示。越过余何冒着热气的打脑壳,我偷偷打量着电脑屏幕,上面是最近的监控记录和仪器使用记录。画面中,一个男人径直走到电脑旁的保险柜面前,转动了密码锁,核验了指纹,打开柜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优盘。接着,熟练地甩手关上柜门,再次核验指纹,按下复位按钮,离开实验室,一气呵成。
余何僵硬地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我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显然这并非好的时机,我打了个哈欠,努力让自己别发出声音。突然,他从凳子上耸立起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保险柜的指纹锁,叫来了那个男人。他对那个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弟弟余问——吩咐道:“你赶快去找A组,叫他们把那几个子记录马上全部抹掉,然后把这件事给四楼说一下,尽可能先阻止老周拿去卖掉。这边已经出现的复制品我找安保处理。快去快回。”那个男人答应了一声,推开大门跑了出去,走廊里传来他仓促的踢踏声。
余何搬动凳子,面对着一头雾水的我,又坐了下去。他顿了顿,把缠成一团的眉头舒展开,依然是那样的冷静。我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徐徐开口,向我费力地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
“潘起,我觉得我还是先告知你一些事为好。刚才发生的事情,涉及到诡异能力,也就是那个优盘所具有的性质。那个优盘是我们从黑市买来的,买来的时候它已经被几个小孩子弄坏了,没办法再写入更多文件。但是对于里面的几个文件夹,还是可以操作,删除或者改名。而这个优盘的能力,就是可以使它所储存的文件夹的描述对象实体化。比如说,我在盘里建立一个文件夹,以你的名字命名,并且按照一定格式放入你的一些数值,身高体重一类,那么就可以在一个随机的地点出现一个不具有任何记忆的成年人,而且这个人是有独立性格的。也就是说,这个优盘,完全可以违反物理规律,创造新的事物而不产生消耗。因此我们叫它破坏王。在我们接到相关报告时,破坏王内部已经有了好几十个生物有关的文件夹。虽然大部分并不完整,或者数据不符合格式,但依然有少量的实体是被成功建立的。我们也对于破坏王的结构进行了研究和改进,制作出了一个新的,就是这个,”他指了指机箱上插着的白色方块,“这个我们叫它安妮,安妮的唯一作用就是逆向寻找由破坏王创建的复制品们,一旦找到,我们就可以定位它们,并且回收。但是,破坏王创造的几个人类对象,我们不可能回收,只能以医疗的名义保持着观察和帮助。这次老周拿走了破坏王,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叹了出来,“他掌管着那批复制品的名单和位置,完全可以把这个秘密变成我们的把柄。我从小就和老周关系非常好,我知道他一直都想要挣钱,也是因为这样,他之前出现了一次财务上的失误,因此上周我没有把他写进推荐,我们吵了一架。肯定是这样他才剑走偏锋的。毕竟他也知道这样做一旦被三楼那群老东西知道,肯定要被暗地处理掉的。没了他,也就没了我,更没有我们所创造的一切。”
他低下头,哽咽着轻声吸着鼻涕。我不知所措,双手在大脑的管辖范围以外,无所适从。我从没想到,像他这样的阴沉木头,能流出一滴泪。旋即,他红着眼,还是站了起来,下定了决心,坚定地对我讲出了他的计划:“这样,我去通知安保寻找老周,你把安妮保护好,明天还给我,我不能让安保部拿到它,不然老周肯定没有活路。我现在先去处理那几个还活着的复制动物,剩下的复制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仰着头,两道泪沿着他规则的颧骨滑下,然后闭上眼,用袖子擦了擦,红着眼圈,挤开了实验室的门。不久后,当我收拾好要离开时,我想起还没带走安妮。我站在机箱面前,脑内闪过余何的眼泪,感觉有股血的味道在口腔内弥漫。
我看着安妮,心里百味杂陈。我拔下它,塞进内衣袋里,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我关上了门,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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