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枫叶丹

　　清晨，竹山。

　　雾气还未散去，淡金色的晨光已经洒了满山。翠色欲滴的竹叶随风轻摇，在山中发出浪涌般的涛涛声。

　　竹海深处，有一座古朴的竹楼小院，院门牌匾上书：月朗风清。笔法俊逸，有几分超然之态。

　　几声清脆的铃声从二楼传出，一名在院中等候的蓝衣道士便领着几名素衣婢女鱼贯上楼。她们手上端着水盆、毛巾、衣服和精致的点心，动作熟练而恭敬。

　　蓝衣道士走到二楼的一间房外，轻轻扣响了房门。

　　“师尊。”

　　蓝衣道士话音刚落，房门便自动朝两边打开。一人长发白衣坐在榻上，看样子是刚刚醒。他的身后是一个月窗，隐约可见窗外千山万壑、重峦叠翠。他的脸逆着光，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周身都散发着出尘的气质。

　　蓝衣道士带领众人上前，除了他，所有婢女都把头埋得很低，像是害怕无意中瞥见白衣人一般。
　　蓝衣道士：“师尊，近日雨水渐少，山泉微涩，于泓特意加了桃花和松露调和，不知您是否喜欢。”

　　自称于泓的道士约莫四十多岁，言行举止极为恭敬，甚至有点小心翼翼。他说话间，白衣人已经将手伸进了盛满山泉的银盆中。这双手白皙修长，像来自一位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但那指间动作又隐隐透着劲力，像来自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白衣人用水中的湿毛巾擦了擦脸，才不紧不慢道：“冰封的桃花终是多了一分寒冽之气。”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却有些冷漠疏离，听起来似乎比于泓年轻许多。

　　于泓忙道：“于泓明日就换成应时的花露。”于泓说着，开始给白衣人更衣，他的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似乎对白衣人的挑剔司空见惯。

　　“昭华城传来消息了吧？”

　　于泓见白衣人突然问起，屏退了众人，才道：“如师尊所料，群妖冲进灯会，无人能敌。听闻陛下当时正与贵妃……”于泓暧昧一笑，接着道：“从马车上滚落的时候，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幸而佩了师尊送的玉佩，才得以保住性命。”

　　“夏家子孙，真是越来越不济。”白衣人的声音散漫，带着些许轻蔑。

　　“师尊，国主连夜派人来接您，想必仪仗队明日就到了。”

　　“往年天下太平，他便忘了本尊是如何帮他祖上伏妖平乱的，如今妖祸又起，他才想起还有本尊这个国师。明日他们到时，你就说本尊下山游历了。”

　　“那师尊何时归来？”

　　“你先跟他们回去，待小皇帝想明白了如何对待本尊，本尊自会亲临。”

　　“是，师尊。”

　　白衣男子将一只银色面具戴上，走出了屋子。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依然可见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薄唇如浅樱却透着一股坚毅，下颌更是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然而最抓人的，却是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黑沉而深邃，像万古长夜，亦像无底深渊。

　　他就是黎国的国师崇明，一个历经七代帝王，依然健壮俊雅的男人。无人知其究竟有多少岁，也无人知其究竟有多强大。

　　于泓将精致的点心摆上桌：“师尊昨日未说今日想吃什么，于泓便为您备了这些。都是您平素……”

　　于泓话未说完，崇明便道：“听说山下新开了家食店？”

　　“啊？”

　　“本尊去尝尝鲜。”

　　崇明话音未落，已化作一道白色虚影，朝山下飞去。

　　两日后，于泓替国师奉诏入宫，在病榻前见到了黎国的国主。自那夜差点死于蝙蝠妖之口后，国主便时刻惶惶不安，夜夜难眠。他活了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妖怪的恐怖。

　　国主儿时曾随先皇见过国师几面，也听说国师有降妖伏魔的本事，但他总认为国师不过是爱故弄玄虚罢了，与一般的江湖术士并无二致，担不起皇家的抬爱。所以去年他登基之日，便没派人去请在竹山闭关的国师，今年明知国师已出关，也在祀神节上取消了国师代万民祈福的环节，没想到竟出了这等大事。不过，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派去的人只迎回了国师的诸弟子。国主心中颇为不快，但顾念还要仰仗他们除妖，只得按捺住情绪，一面让人整休国师府，一面大肆宣扬国师曾经的丰功伟绩，希望能让游历在外的国师看到，盼他尽早归来。

　　祀神节那夜受到惊吓的，除了国主还有昭华城的百姓，他们虽见识到了国师留在玉佩中的强大法术，但恶妖逃走、国师未归，他们也过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每日夕阳刚落山，大家便纷纷闭门不出了。

　　十日后的黄昏，城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蝙蝠的嘶鸣。众人惊惧抬头，只见彩云之下，数只巨大的蝙蝠正从天际飞来。人们惊恐万分，开始四散奔逃，半晌却发现蝙蝠虽在挣扎狂嘶，却丝毫没有俯冲下来伤人的样子。

　　“快看，蝙蝠背上有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壮起胆子朝蝙蝠看去，这才发现数只蝙蝠的身上都捆着若隐若现的符文金链，而那符文金链的另一端，被稳稳握在一个白衣男子的手上。男子站在最大那只蝙蝠的背上，身形挺拔、稳如泰山，他戴着一只遮了大半张脸的银色面具，全身都透出一股凛然之态。

　　人群中，立刻有老人认出了他：“国师！是崇明国师！”

　　百姓欢呼雀跃，像迎接天神一样迎接被他们遗忘了多年的国师。

　　近百年国家安定，妖魔未扰，他们便一直认为那被奉上神坛的国师是个摆设。即便有人说他数百年容颜未老，大部分人也认为，或许面具下的人一直在变，全是国师府故弄玄虚罢了，为的只是延续他们国师府的荣耀。不然，为何这么多年来，国师府的弟子们都有生老病死，只有国师不受凡身所限呢？

　　但是，祀神灯节发生的一切，和现在他们所看到的，改变了他们的想法。原来国师，真的如老一辈们所描述的那样，降妖伏魔、宛若天神。

　　“快去禀报陛下，国师回来了！”

　　待国主匆匆赶来时，崇明刚好飞身落在宫门外，数只蝙蝠妖也被迫落在了地上，痛苦嘶鸣。国主看见蝙蝠妖就腿软，崇明身形若电，瞬间移到国主的身侧，将他扶住。

　　“陛下，当心。”

　　国主看着崇明，半晌才回过神来，二十年不见，他竟没有丝毫改变。

　　“国师！你终于回来了……”国主拉着崇明涕泪俱下，原本这种场合他应该保持国主威严的，但这十日他实在过得苦不堪言，即便于泓时时守在身旁，他也吃不香，睡不着，眼睛一闭都是蝙蝠妖的血盆大口。

　　“国师啊，你要是再不回来，寡人，寡人就撑不下去了……”

　　“陛下放心，只要臣在，臣绝不会让陛下受到丝毫损伤。”

　　国主看了看情真意切的崇明，这才定下心来，拍了拍他的手。

　　“一切，就仰仗爱卿了。”

　　崇明看向蝙蝠妖，道：“陛下，这就是在祀神节作乱的妖孽，臣已将它们尽数活捉，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国主这才松开崇明，理了理衣襟，对蝙蝠妖们怒目而视：“尔等坏吾祀神灯节、杀吾无辜百姓，吾要饮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以慰神仙亡灵！”

　　“饮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肉！饮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肉！”围观的百姓都激动地喊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整座昭华城都回荡着百姓们激动的声音。

　　这一日，昭华城的人有多恨这些作恶的妖，就有多爱为他们讨回公道的国师。

　　处理好蝙蝠妖的事，国主将国师请进宫中，召群臣大宴为国师接风洗尘。十日前还被众人遗忘的国师，今日就成了黎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原本陈旧的国师府，也因大肆整修焕发出久违的光彩。

　　崇明从国主赏赐的华贵马车上下来，站在焕然一新的国师府前微微勾起了嘴角。二十年前，他入竹山闭关，国师府荣光渐失，沦为无人问津的摆设。二十年后他出关，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滔天的名利地位。只因那些蝙蝠妖，本就是他所豢养的罢了。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士亡。要让国师府荣耀不衰，唯有让妖魔败而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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