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一把青

　　天气慢慢炎热起来，机棚外的青绿越发肆意蓬勃。
　　飞行结束后郭轸帮老巩在机棚里拆P51的滤斗，新飞机飞了这几个月越发过瘾，可惜江伟成只试飞了那么一次，郭轸替他的教官感到惋惜。
　　“学长好。”王刚带着汪影朝机棚走来，远远的就向郭轸敬了个礼。
　　郭轸抬头看了眼眼前两人，继续搬弄起他的工具，一声不吭。
　　王刚脸上带着些许自得与骄傲，平时老鸟总是要压菜鸟一头，现在整个十一大队上谁不羡慕他王刚佳人在侧新婚燕尔呢。
　　“学长，下训了我带汪影来机棚随便转转，散散心。”
　　郭轸手里的工具越发砰砰作响，却依旧默不作声。
　　汪影已经换下学生蓝裙，身上套着并不算合身的旗袍，说道，“听说朱青是浙江银行总经理的女儿，她爸贪了国家巨款后畏罪自杀死了，是通缉犯的女儿，走了更好，免得连累村子。”
　　郭轸脑子里嗡嗡作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汪影自顾自说道，“过几天新生社要举办联谊会，我到时候带上几个一年级的……”
　　话没说完，王刚拉住汪影，示意她不要再讲。
　　下一秒郭轸手中的扳手已经在地上哐当作响，人却是已经跑出机棚了。
　　“哎，滤斗还没装上呢！”老巩看着郭轸的背影喊，转身看着汪影王刚两人，“你们俩还真是不嫌事儿大。”
　　他的导航塔孑然一身千里迢迢来到南京，只是为了一张纸条。

　　小周正坐在客厅仔细摩挲着一块血红色的手镯，看着着急冲进来的郭轸有些不知所以，“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这么急冲冲的，真是狗肉进不了大上海。”
　　郭轸双手按住小周的肩膀，急切又近乎诚恳的说，“副队娘，我要朱青的联系地址，她有没有给你写信？有的对吧？”
　　小周忙把头转向别处，心虚的说，“我才没有收到她的信，人家都走了三个月了，干嘛还要人家的地址。还有，我现在可是师娘了，你别副队娘副队娘的喊，真是。”
　　郭轸立马换了称呼，“师娘，好师娘，我知道朱青给您写信了，您就行行好把地址给我吧。”看小周遮遮掩掩，郭轸急切说道，“我今天听汪影说朱青的爸爸被栽赃，现在她是通缉犯啊师娘，现在局势这么乱，我担心她没有地方可以避难啊师娘。”
　　小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气急的郭轸，心到底还是软了下来，“你放心吧，这件事我和千仪早就知道了。东北地大物博，就算不去我老家周家堡，哪儿也很安全的。”
　　“那她这几月过得还好吗？沈阳那边有没有警察在找她？”
　　小周叹了口气说，“只收到过一回她的信件，信上只说她在沈阳教书，别的就是让墨婷好好听话之类的，我写好了信打算去寄的时候邮局的人却说没有这个地址，这丫头乱写个地址，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寄。已经写信问过周家堡的老管家，就等那边的回信了。”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转手递给郭轸。
　　郭轸接过信，急不可耐地拆开，只见短短几行秀气的小楷：
　　副队娘：行至沈阳，觅得私校教书工作一份，已安顿好，勿念。墨婷新上小学，应及时督促，勿要落下功课——朱青。
　　这里的街道也不算得平静，原本是上课的日子，大伙学生蜂拥而至游行示威。朱青躲过人潮追逐着落日沿至河畔，夕阳下灰色的鸽子星星点点落在广场上，悠闲自在，一点也没有受到这波汹涌暗流的影响。
　　手中黑白照片里的影像生动,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干干净净的手指再次触碰拂过无数次的人，朱青喃喃道，“也好，这些日子，也不算白活。”
　　斑驳的楼道里传来一阵阵菜香，刚叩门没几秒，葛大娘就热情的拉朱青进门，“回来啦，大娘跟着楼下的李淑学了几道你们南方人爱吃的菜，来，赶紧坐下尝尝。”
　　一桌子的浙菜整整齐齐摆好，旁边的小宝嘟嘟嘴，“姥姥，我想吃海蛎子。”
　　“这孩子，小老师好不容易尝尝家里的味道，想吃海蛎子明天姥就给你做。今天咱试试姥姥做的浙菜。”
　　朱青感动地笑笑，“没事的大娘，我住这儿几个月还要麻烦葛大娘照顾我，也吃得惯，不用特意做这些菜的。”
　　葛大娘往朱青碗里夹了块醋鱼，“害，你就当这是自己家，快尝尝味道怎么样，正宗不？”
　　朱青点点头，“味道不错，好吃。”
　　葛大娘满意笑着说，“多吃点儿。”
　　橘黄色的灯光下，葛大娘瞧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心中的怜爱不由得又多生了几分，对朱青说道，“我家妮子走之前也还是个大学生，瞧着这吃饭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和你多像啊。”
　　葛大娘看朱青放下碗筷忙摆手道，“孩子你吃吧啊，大娘和你说这些话你就随便听听。”
　　随即大娘轻轻摸了摸小宝的头，叹口气，“四年前，我家妮子还是师范学校三年级的学生，和你一样，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不爱说话。大娘瞧你第一眼就觉着像。”
　　朱青拍了拍葛大娘的手，随后被握住，“刚上三年级没多久，她就一声不吭加入了地下党，投身革命，抗日报国。后来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她的几个同学上门来，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和几件妮子的衣物……我日盼夜盼啊……”
　　葛大娘抬手揩了揩眼角的泪，继续说道，“大娘不识几个字，但是日本鬼子得打，这个道理大娘明白，可是大娘舍不得啊……”
　　朱青跟着潸然泪下，却终究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大娘泪眼婆娑，真切看着她，“孩子，你一个女孩儿无父无母，千里迢迢北上逃难，可怜啊，别的事你不想说大娘绝不多问，小宝还小，功课也不着急。你若不嫌弃，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也算是陪陪我这个老太婆了……”

　　深夜，朱青还是把手中的信笺揉作一团， “不用整天整夜听着飞机的轰鸣声，师娘好不容易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她终于搁下笔沉沉睡去，窗外黯淡的街灯透过纱窗执着闯进卧房，只留几张废弃信纸孤零零的躺在桌角上。

　　另一边，洛阳的航校教官宿舍里，同样独坐在书桌边的千仪回头望了望熟睡中的江伟成，终于心满意足的放下手中的钢笔，轻轻侧卧在男人的旁边，一夜无梦。

　　四月，南京的街头浓荫密布，一排排高大魁梧的法国梧桐舒展着遒劲的枝干，它们已经等到了花期，风一起就吹落一地的飘絮。
　　郭轸不由自主的想起几年前在东北打仗时飘落到机翼的飞雪，那时候的东北还很冷，张之初和沙明亮也没有牺牲，张之初大着舌头说，小白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雪，等日本鬼子打跑了，他就带小白来这儿，见识见识东北的大雪……
　　“啊嚏……”小墨婷的喷嚏声把郭轸拉回现实，他蹲下一只手接过墨婷怀里的513，另一只手牵起小姑娘笑着说，“走，郭叔带你去吃好吃的。”
　　这时的新生社正在举办联谊会，大厅里人影幢幢，郭轸要了几颗巧克力，一杯咖啡，带着墨婷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的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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