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照银钩

　　洛曲村的男人长大后，大多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猎人，而德珠家的丹增，注定会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一位。

　　在拉弓射箭这方面，丹增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比同龄人更早能拉开成年人使用的木弓，他的眼睛很好，明亮又有神，往往能很快的锁定猎物的方向。丹增十八岁那一年，就破例参加了狩猎大会，那是真正的猎手，较量的场合。

　　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往往在秋天举行。以格木措神山的雪线为分界线，雪线以下，都是比赛的场所。整个狩猎大会一共进行十天，猎人们都会带着干粮进山，最后再聚集在草原的帐篷前，清点每个人的猎物，并最终选出优胜者。

　　可那一年的狩猎大会，气候却不如往年那般的温和，寒冬似乎提前到来，猎人们进山的第五天，山上就开始下起雪来。

　　山下的大本营里，德珠一直捻着手里的佛珠，外头还在下雪，已经一天一夜了，似乎没有要停的迹象。一同留守在这儿的老扎□□自照看炉火，他从外头抱来牛粪，往火里扔，那火被他烧的旺旺的，在这风雪里，像一轮暖融融的太阳。

　　“会平安的。”扎西将一双满是皱纹的手伸到了火边烤火取暖，他知道德珠担心儿子，那位伤了腿的老猎人，肯定恨不得现在就长出一双翅膀飞上山去，就像史诗里曾经唱的那样。“山神会保护我们的小丹增，”扎西说：“一切都会平安的。”

　　德珠低声朝着扎西道了一句谢谢，手里的动却作没有停下，他心里总是觉得不安。

　　实际上那个时候，丹增已经在山里迷路了。这位年轻的猎人，刚刚离开那个暂时容身的山洞没多久，天上就飘起了雪来。那会儿雪还不算大，同行的多吉建议先返回山洞去躲避，丹增却为了追一直小鹿，独自往树林里去了。

　　小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的尽头，风雪也有变大的趋势。年轻的猎人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等他再想寻找回去的路时，周遭已经被白茫茫的风雪包围起来，这是丹增第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情况。可他丝毫没有感到慌张，就像儿时无数个夜晚，阿爸和他说过的那样，他相信在这座山上，居住着一位能够庇护洛曲村的神灵，他会指引他，找到回家的路。

　　可风雪无情。寒风像是密密麻麻的针一般，直直往丹增的脸上刮，少年猎人的身形虽已经颇具父辈的规模，可站在这寒风里时，却依旧是那么渺小。那个时候，他其实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仅仅是靠着本能，树林里的丹增，努力朝着光亮一些的地方走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也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丹增恍惚间好像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处冒着热气的水池，似乎是一座小小的温泉！那温泉冒出的热气，在这严寒的天里，仿佛一团腾起的暖融融的焰火，本能的，丹增加快了脚步。

　　可就像小时候在故事里听到的那样，仙境佛国，总是不可触摸。丹增朝着那里走了许久，那温泉似乎依旧离他有一段长长的距离。渐渐地，他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这位年轻的猎人，在风雪里坚持了三天，最终还是倒在了雪地里。

　　而山下的雪，其实在丹增离开山洞的第二天就已经停了。

　　人们将大雪封山，看做是神明的指示，今年的狩猎大会将会提前结束，所有人都不该再继续去打扰山神的安宁。停雪的第一个早晨，撤退的号角，就在大本营吹响，接着一层一层的，传进了山里。

　　当天傍晚，上山的猎人就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德珠站在帐篷外等，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却都没能等回自己的孩子。

　　第二日清晨，二十岁的多吉也从山上撤了下来，出发时这个年轻人身上崭新的外袍，如今却被树枝刮破，脚上那双新做的羊绒靴上，也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老扎西上前去询问丹增的下落，多吉越过老扎西的视线，直直看向了德珠。

　　“没有他的消息。”多吉声音轻轻的，带着微微的颤抖：“那会儿雪刚下下来，他说要去追一只鹿。”

　　只听唰的一声，德珠手里的那串佛珠，噼里啪啦的碎成一堆小珠子。这位昔日勇猛的猎人，如今站在这晨曦下，无措的耷拉下了身子，仿佛一下子就被抽干了灵魂。

　　“山神护佑，山神护佑！”老扎西一遍一遍念诵着这句话，他沙哑的声线，仿佛一缕飘渺的烟，跟着天边的第一缕曙光，飘进了山里去。

　　等到丹增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似乎是躺在松软的被子里，全身都觉得舒服极了。慢慢的，他想试着睁开双眼，可眼前确实红红的一片，那一瞬间，丹增有些慌了，自己难道是失明了吗？

　　“你醒了？”这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响了起来。慢慢的，有人走到了他的身旁。

　　“你在我的洞府外晕倒了，是我把你带了进来。”那声音脆脆的，是介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音色，丹增猜测，这个人大概是和多吉差不多的年纪。

　　“我的眼睛还好吗？”丹增担心的问。

　　那个人却并没有立刻回答什么，他坐了下来，手一抬，袖子带起了一阵风，丹增闻到了隐隐的香味。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似乎是轻轻抚上了他的眉毛，隔着一层软软的布料，那个人说：“既然醒了，你自己就多多小心，如果这块布掉了，那你这辈子都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布？丹增抬起手，试探性的往自己眼睛上一探，真的摸到了一块软软的布，轻轻的，搭在自己的眼前。这块布的质感，明显是上等的丝绸，比阿爸礼服腰带上那小小的一块的质量还要好。

　　难道自己是被大户人家的公子救下了？丹增忍不住猜测。可看不清对方的样貌，自己以后又该去找谁报答救命的恩情呢？

　　丹增还没来得及再问点什么，忽然他就觉得眼前一暗，那人似乎是吹灭了房里的灯烛。不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被子被揭了起来，紧接着，就有人躺了下来。

　　那人身上凉凉的，混合着那不知名的香味。他这是要挨着自己睡？

　　“你不介意吧。”那人对着丹增说话，凉凉的风落在了丹增的脖子上，“我这里只有这一张床榻，你身体不好，我总不能让你去睡柴房的。”

　　丹增先是一愣，随后又摇了摇头：“不介意。”他说：“我们都是男孩子。”

　　山里的动物，在寒冬里，总是会依偎取暖；山下的人们，在冬天也会和家人朋友，围坐在火炉旁；如今丹增躺在这个陌生人的身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阿爸阿妈，他们应该已经急坏了，想到这儿，丹增眼眶不自觉的湿润了。没一会儿，身边的人就像意识到了什么，在沉沉的夜色里，他把手伸到了那张帕子下，轻轻替丹增擦干了眼泪。

　　“你别难过，等雪停了，我就送你下山去。”那人似乎是很困了，他的声音朦朦的，轻轻落在了丹增的耳边。

　　不知道睡了多久，身旁似乎又有了动静，那人起了身，又替丹增掖好了被角。不一会儿，似乎是有人进来了，站的远远的，朝着这边问：“君上，现在需要沐浴吗？”

　　那人懒懒的答：“送进来吧。”

　　没多久，便有轰隆隆的声响自那房门口传来，进进出出的，似乎是在运送沐浴的热水。丹增那时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却只能看见红彤彤的一片。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像是沐浴结束了，他走到床边，带来了一阵清冽的香味，那味道比昨晚更加浓烈，甘甜中夹杂着几分藏药的苦涩。丹增心想，他难道是身体有疾，刚刚是在泡药浴？

　　那人仿佛是看破了丹增的心事一般，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一边系着中衣的系带，一边对丹增说：“你造过杀业，为了救你，我可是废了好一番力气，如今需得这些东西养着。”

　　“谢谢你，少爷。”丹增说：“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处何处。”

　　“我不用你报答，我也不是什么少爷，这山上山下的灵物我平时都有照料，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那人起了身，走开了几步：“更何况这回是你自己不小心跑到了这结界里面来。”

　　结界？丹增心里有些迷惑，这个词，他似乎只在说书人的嘴里听到过。

　　忽然，又传来了敲门声，外面有个男人在喊君上，说是客人来了。那之后，这人就离开了这间屋子。房间里，似乎只剩下了丹增一个人。意识到这件事后，他的心脏开始砰砰的跳动，眼前依旧是红红的一片，那条软软的帕子，轻飘飘的搭在那里。

　　丹增心里生出了一股冲动，他想试着看一看，就一眼，至少得知道是谁救了自己，他心里想，做人应该要懂得知恩图报的。想着想着，他的手指已经拈住了那丝绸的一角。

　　可就在丹增将要揭开帕子的刹那，周遭一切都暗了下来，耳边又响起了那人的声音，冷冷的，仿佛在责备他：“这布既然已经被你拿走，我也留不得你了。可惜了小猎人，我原是看那外头雪未化，路难行，便想等你把身体养好，再送你回去。可现在结界已经不能再维持了。”

　　“等等！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丹增无力的问道。

　　那人像是远远的说了句什么，可丹增没有听得清楚，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的，渐渐的，丹增觉得周遭的气温开始下降，他的手指似乎是触碰到了冰冷的泥土。一声鸟啼从上空划过，丹增猛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冰雪消融的林地上。

　　阳光透过干枯交叠的树梢，稀稀疏疏落在了丹增的身上，他扶着粗糙的树干，从地上缓缓的站了起来。那个时候，他还能闻见那人身上的香味。可忽然一阵寒风吹过，吹得丹增的脸生疼，他打了个机灵，脑海中那最后的画面，便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开始朝着山下走去。

　　失踪了整整一个月后，十八岁的丹增出现在了塔瓦雪山的进山口。那时山脚下的营地已经撤走了大部分，只留下了一顶小小的帐篷，德珠还守在那里，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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